《史记》吸取了先秦史传文学及诸子散文的艺术精华。在语言方面，《史记》和《汉书》呈现各自不同的风格。《史记》语言通俗晓畅、不避繁复、多散句，《汉书》语言整齐典雅、文笔凝练、多骈偶。[1]通过分析《史记》和《汉书》的叙事语言，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作者个性的不同，也可以从中看出汉代文学由散而骈的发展轨迹。......
2023-08-20
《史记》和《汉书》叙事方式比较分析
【摘要】：最早对《史记》用叠字的情况作分析的是南宋洪迈：予每展读至《魏世家》、苏秦、平原君、鲁仲连传，未尝不惊呼击节，不自知其所以然。十余语之间五用“魏”字。至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于堂下，其英姿雄风，千载而下，尚可想见，使人畏而仰之。卒定从而归，至于赵，平原君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少者百数，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
予每展读至《魏世家》、苏秦、平原君、鲁仲连传，未尝不惊呼击节，不自知其所以然。魏公子无忌与王论韩事曰：“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十余语之间五用“魏”字。苏秦说赵肃侯曰：“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齐、晋为两敌而民不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平原君使楚，客毛遂愿行，君曰：“先生处胜门下几年于此矣？”曰：“三年于此矣。”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遂力请行，面折楚王，再言：“吾君在前，叱者何为？”至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于堂下，其英姿雄风，千载而下，尚可想见，使人畏而仰之。卒定从而归，至于赵，平原君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少者百数，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秦围赵，鲁仲连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君曰：“胜也何敢言事！……魏客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客安在？”平原往见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及见衍，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是三者，重沓熟复如骏马下驻千丈坡，其文势正尔风行于上而水波，真天下之之文也。[47]
洪迈所举三例指出《史记》正是以重复笔法增强文势，如风行水上，酣畅恣肆。洪氏所举的例子属于间隔重复，重复的字词隔开，并不连接在一起。类似的例子很多，如《司马相如列传》中“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四个“非常”重叠。《周本纪》中的“是崇是长是信是使”，叠用四个“是”字。凌约言评《匈奴列传》：“其畜一段言畜产，其俗一段言俗尚，连用五‘其’字起，而中以其天性也一句断之，句法长短，章法参差，是太史公着精神处。”南宋陆游认为《史记》用字繁而不琐，赞赏《史记》叠句叠字运用之妙：“太史公作《张耳陈余传》：‘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张良书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四句叠用‘良’字。《冯唐传》：‘上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两句叠用三‘吾’字，而语若飞动，减一字不得。”[48]此处所举的例子也属于字词间隔重复。吴见思《史记论文》对《史记》中运用叠字叠句处常予以提示，如《平原虞卿列传》总评：“平原传，纯用叠句，气厚而力完”；评“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49]云：“三‘皆’字，三‘成’字，俱作叠句相应”；对《滑稽列传》中“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句评曰：“两‘叩头’叠句，妙”。陈衍说《史记》“《郦商传》叠用十一‘以’字，《夏侯婴》传叠用六‘复’字”[50]，又《孟尝君列传》云：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厓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51]
陈衍说此段“叠用六‘必’字，三‘是子’字”[52]。叠字中尚有一类以排句形式出现的情形，如《礼书》中“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日月者，明之极也；无穷者，广大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53]，句式相同，以“者……极也……”形式重叠，又如《周本纪》：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顺祀也，有不祭则脩意，有不祀则脩言，有不享则脩文，有不贡则脩名，有不王则脩德，序成而有不至则脩刑。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命，有文告之辞。[54]
连用的有十个“服”字，六个“有不……则……”字，五个“不”字，还有五个“有……之……”，文中有长句、有短句、有排句，句式多变，让人不觉拖沓。
除了间隔重复字句，《史记》中还有一种直接重复字句的写法，如：
《匈奴列传》赞语：“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55]
《张释之冯唐列传》赞语：“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56]
《太史公自序》：“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57]
叠句的使用有增强文势的效果。重复陈词，使作者之胸臆与悲概尽显纸上。班固为追求简洁，多所删削，往往把叠句删改为一句，如将《太史公自序》中这段话改为“是余之罪夫！身亏不用矣”。两相比较，《汉书》语势大减，情感也变得平淡许多。
《汉书》删《史记》叠字叠句的情况所在不少，除此之外，又如《袁盎、晁错列传》记晁错父言：“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汉书》却为：“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三个“矣”字叠用，正是忿急之语，《汉书》之改，删去连接之词，顿失原文错落愤激之情，变得寡淡无味了。又如：《史记·留侯世家》中张良与刘邦分析不可分封的理由，一气提了七个问题，对于张良的每一个问题，刘邦都用“未能也”回答，七个“未能也”反映出刘邦从谏如流的性格特征，《汉书·张良传》将七个“未能也”全部删去，简洁是简洁了，但原文中的情味也随之大减，对话平铺直叙，缺少呼应。又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中，蒯通劝韩信自立，韩信不肯，答：“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背义乎！”[58]《汉书·韩信传》将此番言论改为对武涉劝降的答复：“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59]《汉书》力求简洁，删去《史记》之叠字，原文由排比造成的韵律美和节奏感荡然无存，那种不避繁复而成的反复陈情也不再存在。屡遭非议的还有班固对《史记·项羽本纪》巨鹿之战描写的改写，《史记》文如下：
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60]
三个“无不”连用，楚军之英勇无畏、项羽之威名赫赫、各诸侯军之诚惶诚恐都跃然纸上。而到《汉书·项籍传》中，却删除了后面两个“无不”，改为：
及楚击秦，诸侯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军人人惴恐。于是楚已破秦军，羽见诸侯将，入辕门，膝行而前，莫敢仰视。[61]
删却两个“无不”，神理顿失，句子语势减损许多。钱钟书引用前人语评价：“《考证》：‘陈仁锡曰：“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其二，遂乏气魄。”’按陈氏评是，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62]，他进一步并分析道：“倘病其冗复而削去‘无不’，则三叠减一，声势随杀；苟删‘人人’而存‘无不’，以保三叠，则它两句皆六字，此句仅余四字，失其平衡，如鼎折足而将覆悚，别须拆补之词，仍著涂附之迹。宁留小眚，以全大体……《汉书·项籍传》作‘诸侯军人人惴恐’、‘膝行而前’；盖知删一‘无不’，即坏却累叠之势，何若迳删两‘不有’，勿复示此形之为愈矣。”[63]钱钟书肯定《史记》中叠字的运用，对《汉书》删削叠字表示不满。
《汉书》追求文字凝练，偶尔也有运用叠句加强文势的例子，如《蒯伍江息夫传》赞中：“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可不惧哉！”[64]“可不惧哉”的叠用强化了作者的语气。总的看来，《汉书》中叠用的情况要远远少于《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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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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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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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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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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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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