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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汉书》叙事比较研究:首尾照应、圆转如一

【摘要】:《史记》、《汉书》结构上的整体性,不仅体现在五体或四体上,还体现在前后事件的呼应、主旨的统一、过渡的自然以及好的结尾上。(一)首尾照应。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中强调文章结构应该“首尾圆合,条贯统序”[9],他认为文章应该首尾照应,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史记》、《汉书》结构上的整体性,不仅体现在五体或四体上,还体现在前后事件的呼应、主旨的统一、过渡的自然以及好的结尾上。

(一)首尾照应。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中强调文章结构应该“首尾圆合,条贯统序”[9],他认为文章应该首尾照应,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史记》就很重视首尾照应,如《淮阴侯列传》中开篇写韩信家贫寄食南昌亭长家遭亭长妻怠慢,又写漂母送饭和胯下受辱,之后详细叙述韩信在政治上的遇合以及带兵打仗至天下初定,这时又兜回叙述:“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10]韩信有恩报恩,有怨亦能忍之,故能成就大业。这段文字照应韩信未成就功名前的三段遇合,叙事有始有终,体现了司马迁驾驭文字的高超技巧。对于《史记》中往往前有伏笔,后有照应的叙事特征,评点家们多有点评:

归有光评《史记·晋世家》“太子申生,其母齐桓公女也,曰齐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为秦穆公夫人”:“著秦穆夫人,伏后泣救晋君案”,有了秦穆夫人与申生的关系介绍,后面在提及秦穆夫人泣涕救晋君事便不会显得突兀。

凌稚隆对此也有关注,如评《史记·封禅书》“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按‘上绌’句与始皇绌儒生博士相应”。

牛运震评《樊郦滕灌列传》中“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以及“复常从,从功城阳”:“两‘常从’作呼应,前后遂灵动,亦搏结不散漫”[11],他又评李斯“五叹”:“五叹遥作呼应,层次关目了了分明,而筋节警策,遂使长篇累幅,不觉其懈,此太史公之妙于用法也”[12]

清代方苞评《大宛列传》“骞因分遣副使”一段:“大宛之迹,见自骞使月氏。其兵端起于使西北国者,称宛多善马。故用此为关键。自‘博望侯骞死后’句,此篇前半记通使西北国,后半记通使起兵端,而终于伐宛。故因乌孙献马预入,后得宛马以为中间之枢纽而通乌孙乃骞本谋,故特书自博望侯死后,与篇首相映,然后首尾脉终一线。”[13]

李景星评《田儋列传》“起首曰:‘能得人’,结尾曰:‘能得士’,首尾照应,尤一篇扼要处”[14];评《魏公子列传》“通篇以‘客’起、以‘客’结,最有照应”[15]。李景星又评《佞幸列传》:“通篇列许多人,有整叙者,有散叙者,有实叙者,有虚叙者。大旨以籍孺、闳孺等引起邓通,以周文仁引起韩嫣、李延年,而又段段牵挽,处处回合,通首一气到底”[16];评《田敬仲完世家》:“以卜辞起,以歌辞终,首尾映带成趣”[17];评《梁孝王世家》:“篇内叙梁王,先叙代、梁二王以清头绪,后叙济川四王以为收束,章法严密之至”。

班固在叙事时也注重首尾照应,《汉书·王莽传》通篇以时间为序,但“每叙一事,前必有提纲,后必有收结,绝无平铺直叙之弊。更步步照应,处处点醒,如常山之蛇,击首而尾应,击尾而首应,击中间则首尾俱应。是以篇幅虽长,读之不厌其繁。传末‘天下悉归汉’一句,为通传总结。‘世祖即位’三句,与‘天下悉归汉’句相顾,又一总结。盖长篇文字不如是则收拾不住也”[18]

李景星这段话对《王莽传》叙事之高超作了极为精当的分析。王莽是覆灭

西汉王朝的人物,《王莽传》多达四万言,为《汉书》最长的传记,将王莽从身份低微到步步进入权力中心、颠覆汉王室直至新莽覆亡的全过程作了详细记述。班固详载其事,旨在为后世统治者提供借鉴。

(二)以一主旨条贯全文。刘熙载说:“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谓主脑者是也。”所谓“主脑”,即“主题”、“主旨”,“主脑既得,则制动以静,治烦以简,一线到底,百变而不离其宗,如兵非将不御,射非鹄不志也”[19]

《史记》和《汉书》很多篇章往往用一个主旨统贯全文,陈衍认为《史记·留侯世家》“始终以‘计策’二字作主,曰‘常用其策’,曰‘常用画策’,曰‘用其计’,曰‘出奇计’,以成其为运筹帷幄也”[20];他又评《汉书·匡衡传》:“首以‘明经’二字为主,传中叠曰‘经学精习’,曰‘经学绝伦’,曰‘传经以对’,及次其子咸,曰‘亦明经’”[21]

李景星往往以“作骨”、“眼目”等字眼论《史记》主旨:如他评《越王勾践世家》“其君臣得力处,只是一个‘忍’字,故一路叙事,即以此作骨”[22];评《商君列传》“通篇以‘法’字为骨”[23];评“《吴世家》以‘让’字为骨,其将兴也,以‘让’;其将亡也,则以‘不让’”[24];评“《梁孝王世家》以‘僭’字作骨”[25]。又如:

伍子胥传》以赞中“怨毒”二字为骨。是一篇极深刻、极阴惨文气。[26]

《田单传》暗以“奇”字作骨,至赞语中始点明之。[27]

《陈丞相世家》“谋”字最重。[28]

(《游侠列传》)通篇以“缓急人所时有”句为关键,以“儒侠”二字为眼目。[29]

(《赵世家》)尤其妙者,在以四梦为点缀,使前后骨节通灵。赵盾之梦,为赵氏中衰、赵武复兴伏案也;赵简子之梦为灭中行氏、灭智伯等事伏案也;赵武灵王之梦,为废嫡立幼、以致祸乱伏案也;赵孝成王之梦,为贪地受降、丧卒长平伏案也。以天造地设之事,为埋针伏线之笔,而演成神出鬼没之文,那不令人拍案叫绝。[30]

李景星《汉书评议》对《汉书》之主旨也有评论,如他评《元帝纪》“《元帝纪》只写出‘优柔不断’四字”[31];评《樊郦滕灌傅靳周传》“《史记》有《樊郦滕灌列传》、有《傅靳蒯成列传》,班氏乃合七人为一传,盖以七人所起皆微,又多未尝特将也。七传大略皆以‘从’字为眼目,樊传‘从’字十六见,郦传七见,滕传十四见,灌传十六见,傅传六见,靳传八见,周传三见”[32];评《东方朔传》:“传赞‘滑稽之雄’四字,正是通传骨子”[33];评《张汤传》:“传内以‘诈’字为骨”[34];评《杜周传》“大旨以‘深’字为骨”[35]。李景星对两书主旨把握精准,可谓善读《史》、《汉》者。

(三)文章要成为一个圆转如一的整体,结构的过渡也非常重要。《归评史记》例意云:“晓得文章掇头千绪万端,文字就可做了。作文如画,全要界画,起头交接处谓之起伏掇头,本纪多,列传少,起头处断而不断(断而不断以意言)。”[36]“起头交接处谓之起伏掇头”,即说过渡词的使用。

钱钟书在评论《史记·管晏列传》时,以传中“管仲卒……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等为例,指出:“按明清批尾家所谓‘搭天桥’法,马迁习为之。……《孙子吴起列传》‘孙武死后百余年有孙胺’及《屈、贾列传》之‘自屈原沉汨罗后百余年,汉有贾生’……皆事隔百十载,而捉置一处者也。”他又说:“亦有其事同时而地距千百里,乃映带及之者,如《春申君列传》‘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毒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记楚事而忽及秦事,一似节外生枝。盖吕不韦乃《法言·渊骞》所谓‘穿窬之雄’,托梁换柱,与黄歇行事不谋而合,身败名裂,又始相同。载笔者瞩高聚远,以类相并,大有浮山越海而会罗山之观,亦行文之佳致也。”[37]所谓“搭天桥法”即将有关联的人或事通过过渡词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不让人觉得突兀。

《汉书》合传时往往以同时代人合传,所以没有《史记》那种“某某卒多少年后有某某”之连接词,而是让人物一个一个地出场,上一个叙完其生平大事和子孙事后,以“某某,某地人”的句式引出下一个人物,然后再完整地叙这一个人的生平大事。因此《汉书》叙事章法严谨,不像《史记》那样多变。

(四)文章结构讲究凤头、猪肚、豹尾,好的收尾是文章好坏的标准之一。林纾对《史记》的收尾极力称赞,他先论及收尾的重要性,“为人重晚节,行文看结穴。文气文势,趋到结穴,往往敝懈。其敝也非有意,其懈也非无力,以为前路经营,费几许大力,区区收束,不过令人知其终局而已,或已有为敝懈之气所中者”[38],然后力赞《史记》收尾之妙:林纾以详尽篇幅论述《史记》收笔之多样,可谓深得《史记》文法者。

《史记》于收束之笔不名一格:如本文饱叙妄诞之事,及到结束必有悔悟之言;偏复掉转,还他到底妄诞,却用一冷隽之笔闲闲点醒,如《封禅书》之收笔是也。有痛叙奸谗误国,令读者愤懑填胸,述到收局,人人必欲观其伏诛,此似行文之定例;乃不叙进谗者之应伏其罪,偏叙听谗者之悔用其言,不叙用谗者之以间成功,偏叙诛谗者以不忠垂诫,如《吴太伯世家》之收笔是也。有叙开国之勋臣,定霸之臣子,功高不赏,幸免弓狗之祸,却把其退隐之轶事尽情一述,竟似以国史为其家传;虽描摹琐屑,愈见其人能全身而远祸,寓其微旨,如《越王勾践世家》之收笔是也。有同等之隐事,同恶之阴谋,同时之败露,是天然陪客;文中且不说明,直到结穴之处,大书特书彼人之罪状,与本文两不关涉;然句中用一“亦”字,见得同恶之人亦同抵子族,不加议论,其义见焉,如《春申君列传》之收笔是也。有三传联为一气,事一而人三,则每传不能不划清界限;顾三人终局,必待第三传之末始能分晓,而每传中又宜有收笔,此应如何分界者?乃史公各于本传之末,各用似了非了之笔,读之雅有余味,则《魏其、灌夫、武安列传》之收笔是也。三传中惟武安得保首领以没,不就刑诛,故收束处用淮南王愤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余味盎然。而《平津侯传》末亦用此意。独《荆轲列传》终写荆轲之勇,行刺之难,秦王之惊骇,廷臣之慌乱,五光十色,使读者太息,以为一刺一掷,秦王之不死,其间不能容发,只能归诸天意;而史公冷眼直看出荆轲剑术之疏,又不便将荆轲之勇抹杀,故于传末用鲁勾践一言,闲闲回顾篇首,说到荆轲若能虚心竟学,则亦不致失此好机会矣,似断非断,却用叙事作结穴。此等收笔,直入神化。[39]

《汉书》之收尾也有出彩处,李景星评《王贡两龚鲍传》:“此传以王、龚、两龚、鲍为名,而传之前端以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郑子真、严君平等人为之引起,传之后尾以纪逡、薛方、郇越、郇相、唐林、唐尊、郭钦、蒋诩、栗融、禽庆、苏章、曹竟等人为之收束,看似杂乱无序,实以错综见长。其法本之太史公,而太史公又本之于左氏,所谓‘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也。所谓广纪而备言之,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也。”[40]对于《汉书》取法《史记》的“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之法,李景星表示充分肯定。但他对《汉书·张骞李广利传》中的收尾有非议:“赞语全用《史记·大宛列传》赞,而于其末句忽有改窜,以‘放哉’二字作收,既无意味,亦欠明显,反不如直录原文也。”[41]

《史记》、《汉书》结构上的整体性与中国人强调整体的传统思维方式密切相关。古代人认为天地是一个整体,人和物也是一个整体。老子把“一”当作万物的依据,认为“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42]。他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3],老子认为天地万物都发源于“一”。“一”的概念在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它培养了中国人的整体观和全局意识。庄子也强调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将天人合一的观念概括为“与天为一”[44]。习惯整体思维的中国人偏爱有头有尾的叙事方式,无论是史传作品,还是小说、戏曲,都力求原委清晰,来龙去脉历历在目,甚至一些重要的细节都要求明明白白地叙述清楚。对于所选取的每一件事,叙事者都会尽量展示事件的全部过程,从发生、发展到高潮、结局,纤毫无遗,滴水不漏。即司马迁所谓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45],通过完整的叙事,使人们认识人物或事件的全貌。林纾曾对《史记》、《汉书》之谋篇布局大加推崇,他说:“凡局势之前后,宜有部署,有前后错叙,而眼目转清,有平铺直叙,而文势反窒,则熟取《史》、《汉》读之,自得置局之法。”[46]林纾认为《史记》、《汉书》的巧妙布局当为后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