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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汉书》限知视角比较研究成果

【摘要】:历史叙事在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但偶尔也会采取限知视角,以达到全知叙事无法达到的效果。“于序事中寓论断”,即叙事者限制自己的视角,通过人物言语彰显他人或自己的品性。《史记索隐》注曰:“孔子言我欲立空言,设褒贬,则不如附见于当时所因之事。人臣有僭侈篡逆,因就此笔削以褒贬,深切著明而书之,以为将来之诫者也。”

历史叙事在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但偶尔也会采取限知视角,以达到全知叙事无法达到的效果。所谓限知视角,是指叙事者被限定在一定的范围内,通过书中某一人物或几个人物所能了解到的信息来叙事,叙事者掌握的并不比人物多。即托罗多夫所讲的第二种类型:叙事者=人物。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热耐特将之命名为“内焦点叙事”[20]。只描绘人物的言行,不作主观评论,也不作人物心理分析,叙事者知道的跟人物知道的一样多。限知叙事的情形大约有以下几种:

(一)叙事者不出面,将视角限定在人物的言语上,顾炎武概括的“于序事中寓论断”大抵属于这一类限知叙事。“于序事中寓论断”,即叙事者限制自己的视角,通过人物言语彰显他人或自己的品性。

太史公自序》引孔子语:“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索隐》注曰:“孔子言我欲立空言,设褒贬,则不如附见于当时所因之事。人臣有僭侈篡逆,因就此笔削以褒贬,深切著明而书之,以为将来之诫者也。”[21]孔子作《春秋》意在反对空言垂世,主张将“言”与“事”结合,“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可知,《春秋》也多采用限知视角,用书中人物的视角来评判人或事。

司马迁秉承《春秋》手法,对史事、人物不作直接评论,而是在叙事之中表示自己的观点,有时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语来揭示其个性,如《酷吏列传》中描写酷吏王温舒在做河内太守时杀人如麻,“流血十余里”,时值孟春,而根据汉律,冬季处决人犯,至春则止,对此,王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22]只人物自身的一通感叹,便活画出一个嗜血成性狰狞可怕的人物形象。吴见思评《李斯列传》时说:“李斯凡五叹,而盛衰贵贱,俱于叹中关合照应,以为文情,令人为之低回。”李斯因这五叹,而显得形象丰满,在他阴谋权变背后,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向往自由富有情义的另一面。《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天下初定时,刘邦韩信有一段有趣的对话:“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23]此时韩信已受到刘邦猜忌,言辞间半是奉承,半是真情,既有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又有对刘邦的恭维。又如《萧相国世家》记萧何“素不与曹参相能”,及病,惠帝问萧何谁可代他为丞相时,他推荐了曹参。叙事者没有以全知全能者的口吻议论其人如何外举不避仇,只是客观叙事,平淡着笔。篇尾记萧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24]。全篇并没有评论萧何为人品德的文字,人物之品性由自己的言行体现。

(二)有时叙事者用他人之视角引出或评论书中另一人物。《项羽本纪》巨鹿之战后,“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自惴恐”[25],“楚战士”、“楚兵”、“诸侯军”之形状都是以“诸将”之视角来展示的。《管晏列传》中管仲言鲍叔对自己的知遇之恩,牛运震评“借管仲口中叙鲍叔事迹”。《白起王翦列传》记载了一段对话:“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文中以“或曰”“客曰”形式掩盖叙事者身份,将视角转移到不知名的人物身上,牛运震曰:“……著将兵者后世之报,特以‘或曰’、‘客曰’设为问答,以发明之叙事兼断语,而不见论断之迹,笔法妙绝。”[26]

《史记·晋世家》记董狐一段,司马迁也没有直接议论,而是借孔子的话“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27]来表明自己对董狐的欣赏。《司马相如列传》中借汉武帝之口,推崇司马相如之文才:“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28]《李将军列传》中以文帝之言肯定李广的绝世才能,“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并借公孙昆邪之言进一步肯定,“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29]。《高祖本纪》中写刘邦的出世神话,并写其为赤帝子,身上常有云龙之气,接下来又借萧何评价“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30]揭穿刘邦自我神圣的虚妄。又如《伍子胥列传》中借伍奢之口,揭示伍子胥和他哥哥的品格性情。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31]牛运震评“刚戾忍訽”云“四字合来,意思甚妙,伍员为人从其父口中带出,亦一法”[32],以伍奢之口道出两个儿子的性情,“知子莫若父”,后来的事实证明伍奢之言不虚。

汉书》对限知叙事也有简单的运用,但《汉书》的限知叙事不如《史记》高明,叙事者往往跳出来,直接参与判断,如《元后传》为表现外戚之专权,这样写道:

左右常荐光禄大夫刘向少子歆通达有异材。上召见歆,诵读诗赋,甚说之,欲以为中常侍,召取衣冠。临当拜,左右皆曰:“未晓大将军。”上曰:“此小事,何须关大将军?”左右叩头争之。上于是语凤,凤以为不可,乃止。其见惮如此。[33]

左右与皇帝的对话已透露出无限信息,百官左右皆惟王凤马首是瞻,官员任命都掌控在王凤之手,王凤以为不可的事,皇帝连争都不能争,事实本身已足够说明主旨,但班固仍评以“其见惮如此”,叙事者以全知身份跳出来论断,皇帝之懦弱与王凤之嚣张,两者关系严重错位,令班固不能忍受,以致不说不痛快。

通过书中人物或相关人物的言语行事来揭示一段史实,比叙事者以全知视角来描述更能令人信服。

(三)限知视角还体现在《史记》、《汉书》中的“太史公曰”、“赞曰”里。为保持叙事的公正客观,《史记》、《汉书》在正文记事中多采用第三人称,偶尔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者作为全知者,时而隐蔽,时而现身,这样的好处是他既可以客观叙述历史事件,又可以不时跳出来发议论。第一人称叙事大部分出现在赞语中,也有少数出现在文中,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34]在论赞中,叙事者有意识的限制自己的视角,将自己所思所想叙述出来,如《史记·游侠列传》中:“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35]论赞里以第一人称补叙人物相貌和叙事人的感想,文中的事实和谚语皆限于叙事人所知所感。

史传文学中的全知叙事和限知叙事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有时界限并不那么明显。表面上看来,除了叙事者的概括性叙事和对事件的记叙外,几乎每一个人物的言论都属于限知叙事,实际上,史传中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限知叙事。所谓限知都是在叙事者全知的前提下产生的,只不过将视角由叙事者转换成人物本身的感官知觉和言行罢了,即叙事者采取人物的单一视角,根据人物的行踪来展开故事,所见所闻皆限于人物的行踪,但叙事者全知全能的眼光依然在字里行间渗透出来。他会在因果不明的地方加以提示,在事实简略的地方予以说明,如《史记》、《汉书》中常以“语在××传中”的形式适时的指引读者。史学著作只能是“在无限制中的限制,在限制中的无限制,以频繁转换的限制视角构成无所不见的全知视角”[36]

对于接受者来说,全知叙事让阅读者处于一种等待被告知的状态,所有的事实都会随着阅读而全部知晓,叙事者处于权威地位。限知叙事则更能制造一种临场感,让读者如临其境,感觉真实。史传文学要求尽量客观全面地再现历史,漫长的历史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那么多,因而不可能通篇以人物所见所闻为主。为了节省篇幅,理清事情轻重,史家不得不大量运用概述,即运用全知叙事。

【注释】

[1](法)兹维坦·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张寅德编《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页。

[2]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张寅德编《叙事学研究》,第298、299页。

[3]韦勒克、沃伦《文学原理》,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51页。

[4]《史记·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第10册,第3297页。

[5]《史记·吕不韦列传》,卷八十五,第8册,第2510页。

[6]《史记·伯夷列传》,卷六十一,第7册,第2127、2128页。

[7]郭圣铭编著《西方史学史概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页。

[8]注:虽然史学家作史都意图记载天地万物,但这个“天地万物”仅局限于史家所知道的天地万物,超出这个范围就无法被记载,如几乎作于同时的《左传》和《历史》,记载的就是不同国家的历史,由于地域差异太大,他们的写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左传》的作者不了解《历史》所记载的事,因而无法写出《历史》,反之亦然。

[9]《史记·田叔列传》,卷一百四,第9册,第2775页。

[10]《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卷一百五,第9册,第2785页。

[11]《汉书·魏相丙吉传》,卷七十四,第10册,第3133页。

[12]《汉书·萧望之传》,卷七十八,第10册,第3271页。

[13]《汉书·佞幸·石显传》,卷九十三,第11册,第3726页。

[14]《史记·吕太后本纪》,卷九,第2册,第395页。

[15]《史记·淮阴侯列传》,卷九十二,第8册,第2611页。

[16]《史记·田儋列传》,卷九十四,第8册,第2648、2649页。

[17]《汉书·佞幸·石显传》,卷九十三,第11册,第3728、3729页。

[18]蒲安迪《中国叙事学》,第16页。

[19]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页。

[20]《叙事语式》,冯黎明等编《当代西方文艺批评主潮》,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1页。

[21]《史记·太史公自序》,卷一百三十,第10册,第3297、3298页。

[22]《史记·酷吏列传》,卷一百二十二,第10册,第3148页。

[23]《史记·淮阴侯列传》,卷九十二,第8册,第2628页。

[24]《史记·萧相国世家》,卷五十三,第6册,第2019页。

[25]《史记·项羽本纪》,卷七,第1册,第307页。

[26]牛运震《史记评注》卷七《白起王翦列传》。

[27]《史记·晋世家》,卷三十九,第5册,第1675页。

[28]《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卷一百一十七,第9册,第3002页。

[29]《史记·李将军列传》,卷一百九,第9册,第2867、2868页。

[30]《史记·高祖本纪》,卷八,第2册,第344页。

[31]《史记·伍子胥列传》,卷六十六,第7册,第2172页。

[32]牛运震《史记评注》卷七《伍子胥列传》。

[33]《汉书·元后传》,卷九十八,第12册,第4018、4019页。

[34]《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卷八十四,第8册,第2503页。

[35]《史记·游侠列传》,卷一百二十四,第10册,第3189页。

[36]郭英德《叙事性:古代小说与戏曲的双向渗透》,《文学遗产》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