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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汉书》叙事比较研究: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摘要】:[39]清周亮工在其《尺牍新钞》三集卷二释道盛《与某》中评道:“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试!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而且这种教导不能登大雅之堂,父子二人估计都心照不宣,耻于外扬,所以这种记叙也是班固笔补造化、代为传神的结果。

史记》、《汉书》首先是作为历史著作存在的,史著固然要重实录,同时并不排除适当的想象,不排斥虚构和夸张。高尔基说:“想象和推测可以补充真实的链条中的不足和还没有发现的环节。”[33]想象需合乎逻辑,合乎历史情境,历史著作中体现出的文学色彩与作者发挥合理想象分不开。《史记·赵世家》中赵氏孤儿之事由《左传》演绎而来,然比之《左传》要详尽精彩得多,原因就在于司马迁在史料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发挥了合理的想象。

《史记》、《汉书》中的想象和虚构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有关怪异事件的记载。《左传》、《国语》、《战国策》中早就有此类

故事,范宁说:“《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杨士勋疏:“巫者谓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34]《史记·留侯世家》中黄石老人授书的情节就近乎怪诞,邱炜萲《客云庐小说话》云:“迁性好奇,特点缀神异,以为行文之别派,此实为后世小说滥觞”,“史迁写留侯事,颇多怪迹:仓海、黄石、赤松、四皓,后之论者,均断定都无此人”,“程婴、杵臼存赵氏孤儿事,《史记》以前古书今有存者,皆无传焉”[35],邱炜萲指出《史记》中的虚构部分。钱钟书也说:“《史记》于‘怪事’、‘轶闻’,固未能芟除净尽,如刘媪交龙、武安谢鬼,时复一遭。《史通·书事》篇甚许可‘江使返璧于秦皇,圯桥授书于汉相’,而《暗惑》篇讥弹《五帝本纪》舜穿井匿空傍事曰:‘向之所述,岂可谓“雅”耶?’三事之不经非‘雅’,实相伯仲。洪迈《夷坚丁志·自序》至举《史记》记秦穆公、赵简子、长陵神君、圯下黄石等事,为己之道听途说、‘从事于神奇荒怪’解嘲,几以太史公为鬼董狐!”[36]

《汉书》中也多怪异事件的记载,但是与《史记》之怪异不同的是,《史记》中志怪虚构色彩浓厚,引人质疑,《汉书》中关于灾异天象的记载则往往属实,只在帝命天授上,才有意作假,神化帝王,如《宣帝纪》记载宣帝尚在狱中时,“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又写其神异,“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亦以是自怪”[37],这一部分的怪异记载有虚构特征。“天子气”、室有光耀等说法影响了《三国演义》等小说,《三国演义》中第三回崔毅梦见两红日坠于庄后,起身寻找,看到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由此而发现陈留王和少帝。这样的文字大量充斥《汉书》,应与东汉前期谶纬之盛行有关。志怪小说往往被当作真事记载,这与《史记》和《汉书》中以志怪事件入史的情况分不开。

(二)无人作证的密室之语和独白。对于《左传》、《史记》中无人见证的密室之语、死前独白等前人早就有所怀疑,认为他们都是出自作者的虚构和想象。吴汝煜曾提出质疑,“李斯厕鼠之叹,有谁当场笔录?”[38]《酷吏列传》中张汤儿时审鼠事也与此相类。《史记·项羽本纪》记载了项羽垓下之围时的情景:“项羽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美人和之。”[39]清周亮工在其《尺牍新钞》三集卷二释道盛《与某》中评道:“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试!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看似真实可信的离别场面,实则是叙事者的揣摩情测,全知视角的权威性受到了质疑。对于此类虚构,钱钟书曾予以肯定:“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乏速记之方,驷不及舌,而何其口角亲切,如聆罄欤?或如密勿之谈,或乃心口相语,属垣烛隐,何所据依?”因此,“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入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同”[40]

《汉书》虽以谨严著称,叙事时亦时常发挥想象,在客观冷静注重实录的同时,也注重情感的表达,有时也适当地发挥想象,注重艺术创造。这些想象颇为生动,增加了史著的丰富性和可读性,如《陈万年传》:“万年尝病,召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仗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41]夜半私语时,何人在旁?而且这种教导不能登大雅之堂,父子二人估计都心照不宣,耻于外扬,所以这种记叙也是班固笔补造化、代为传神的结果。

(三)心理描写也属虚构。《史记》、《汉书》基本上采用全知视角,最难作心理描写,心理描写严格说起来都属于虚构,人心隔肚皮,一个人心里想什么,他人如何得知?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写田蚡“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继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42],这一心理活动为他后面争权夺利的行为埋好了伏笔。《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压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43]班固将“即自疑”三字删去,其实这三个字对高祖当时的心理进行了很好的刻画,清人赵翼对此曾有过批判:“高祖以匹夫而以天子自疑,正见其志气不凡也。《汉书》删此三字,便觉无意。”[44]

《汉书·霍光传》写霍光知道妻子毒杀许皇后事之后:“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霍光的心理活动就是班固根据当时情境而作的合理推测。

史传中有些心理主要靠人物的自我独白来揭示的,如《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信陵君待侯生殷勤备至,到危难之际,侯生只淡淡地跟他说:“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45]信陵君心中猜疑,且多少有些不甘,因而又返回去问侯生。信陵君的“曰”,实际上是一种内心独白。

(四)场景叙事中的人物神情与细节描写。叙事者对于历史事件往往只知道梗概,并不能一一知悉在场所有人物的表情和言行,所以详细的场景描写往往是调动合理想象虚构而成,最典型的要数《史记》中的“鸿门宴”,司马迁对出场人物描摹得须发毕现。“荆轲刺秦王”、信陵君礼遇侯生、项羽垓下之围等场景都在一定程度上运用了虚构手法。《汉书》中也在一些场景描写中运用了虚构手法,如《汉书·朱买臣传》: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46]

朱买臣待诏时为守邸等鄙夷,白眼相加,一旦拜为太守,众人立即变脸。这段文字展示了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势利,而印绶之初现、真假之辨认、在场人的惊讶等细节则加深了作者的嘲弄意味,在场人物的神情、话语写得非常出色,会稽守邸先是“不视买臣”,见其轻蔑之意,继而见印绶而“怪之”,接着“引其绶,视其印”而“惊”,群吏之“大呼”、“还走”、“疾呼”等极力描摹众人内心之震惊。尾句“买臣徐出户”将朱买臣的志得意满表露无遗,叙事者并不在场,只是对在场人物的言行和表情作合情合理的推测和虚构,便使场景清晰如现。

比较而言,《史记》中大量运用想象、夸张和虚构,《汉书》则大量运用白描,因此总体上看,《史记》的可读性和趣味性比《汉书》更强。后世史书排比史实多,想象力弱,故历史感强而形象性差。下面专列一个小节论述《史记》的小说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