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吸取了先秦史传文学及诸子散文的艺术精华。在语言方面,《史记》和《汉书》呈现各自不同的风格。《史记》语言通俗晓畅、不避繁复、多散句,《汉书》语言整齐典雅、文笔凝练、多骈偶。[1]通过分析《史记》和《汉书》的叙事语言,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作者个性的不同,也可以从中看出汉代文学由散而骈的发展轨迹。......
2023-08-20
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超奇篇》评道:
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浃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坚为尚书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1]
王充认为班彪续书“记事详悉,义浃理备”,《汉书》是在班彪续书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这一评论实际上就是对《汉书》的评论,王充认为《汉书》叙事详实,义理兼备,优胜于《史记》。需要指出的是,王充是班彪的学生,因此王充的评论难免掺杂私人情感,而且他举此例是为了反驳俗人的厚古薄今观念。这段话没有具体的比较标准,只是笼统而论,借“观读之者”的议论来代表自己甲班乙马的倾向。
最先明确打出“史汉优劣论”旗帜的,是晋代的张辅,与王充不同的是,他尊《史》抑《汉》,《晋书·张辅传》记载: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雎、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2]
张辅是从五个方面阐释《汉》不如《史》的,首先从两书繁简程度,其次从两书述事选材,再次从对晁错的评价,再次是着眼于两书的原创或因袭,最后认为《史记》在文采和可信度上高于《汉书》。张辅称五个方面都是《汉书》不如《史记》,由此断言《史》优于《汉》。虽然他是第一位较为详细地论及两书叙事优劣的评论者,但他的阐述并不全面,甚至有失偏颇。如繁简问题就遭到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的批判:
或问:张辅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八十万言,是固不如迁也。斯言为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书》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繁也则如此,求诸折中,未见其宜。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等传,以为其事繁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易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邪?[3]
清代学者赵翼也对此作了批评:
盖迁喜叙事,至于经术之文,干济之策,多不收入,故其文简。固则于文字之有关于学问,有系于政务者,必一一载之。此其所以卷帙多也。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有《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系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4]
张辅以繁简论优劣的观念不可取。此外,他还要求史家叙事要取能劝善惩恶的人和事,认为《汉书》多记“中流小事”,以至烦冗。事实上,《汉书》在参考《史记》的基础上,多所润色和加工,正如班彪自己所说:“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惟纪、传而已。”[5]班彪看到了司马迁在《史记》写作上的不一致之处,并对这些不一致处重新作了整理,力求“整齐其文”。
即便在劝善惩恶问题上,也有颇可玩味之处,张辅认为《史记》更能奖善惩恶,事实却未必如此。《史记》一书带着司马迁本人的深深印记,是他遭受宫刑体味冷暖人生的愤世之作,书中人物个体生命意识强烈;班彪父子则处在儒学鼎盛的东汉,与之相适应的是,《汉书》中人物个体意识消解,群体规范和道德伦理意识增强,因此,《史记》中时有剑走偏锋、过于偏激之论,《汉书》中则以沉稳内敛、遵循规范为美。班彪曾批判《史记》是“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6]。姑且不论其评价是否准确,这些言语至少可以说明,班彪父子在著《汉书》时有意识地避免了这种倾向,他们以儒家思想看待人和事,以儒家的观念评价人物,他们代表着中国的正统思想,因而在著述中更自觉地担当了劝善惩恶的功能。
而在关于晁错的评价上,张辅更是明显犯了错误,他认为《汉书》“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因而《汉》不如《史》。其实对晁错深加讥刺的是司马迁,他不喜欢晁错所学的“申商刑名之学”,论赞里以“变古乱常,不死则亡”[7]之语来评价晁错,将晁错之死视为理所当然、自取其咎。班固却将之改成“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8]。在行文和选材上,《史记》简略叙述晁错一生,《汉书》则收录了晁错的几篇论世之文,突出他的用世之才。可见毁贬晁错的正是司马迁,而不是班固,张辅颠倒论之,其态度之轻率为后人不满。徐复观分析此论大约是在清谈风气盛行、人不乐读书而好随意立论的情况下产生的[9],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关于因袭和原创,张辅也没有仔细考核,他只知道《汉书》多因袭《史记》,却不知《史记》也有所本(关于《汉书》对《史记》的因袭将在下编“叙事体例”一章中详述,兹不赘述)。而且仅说班固因袭司马迁,而看不到班固对《史记》的整理与取舍,是无法客观论证两书优劣的。
综上所述,张辅的“史汉优劣论”过于主观,多属想当然之论。他的论述相当简短,系印象式的点评,走马观花,泛泛而论,没有具体细致的材料作支撑,他对晁错的论述更是妄加臆测。尽管如此,张辅评价的标准是后世评判的基础。繁简、选材、因袭都是后世评论者反复涉及的主题,因此,对张辅评论的辩驳与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后世评论。
除张辅外,晋代尚有几位评论者,他们的评论也有可观之处,如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十《明本》云:
班固以史迁先黄老而后六经,谓迁为谬。夫迁之洽闻,旁综幽隐,沙汰事物之臧否,核实古人之邪正。其评论也,实原本于自然;其褒贬也,皆准的乎至理。不虚美,不隐恶,不雷同以偶俗。刘向命世通人,谓为实录;而班固之所论,未可据也。固诚纯儒,不究道意,玩其所习,难以折中。[10]
葛洪从取材、评论上称赞司马迁及其《史记》,对班固之论作出批判,指责班固为“纯儒,不究道意”,这段话体现了他作为道家代表人物的身份,故而很自然地支持司马迁的先黄老而后六经。
范晔在《后汉书·班彪列传》的论赞中谈及《史》、《汉》时说:
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11]
范晔既肯定了《史记》的“文直而事核”,又肯定了《汉书》的“文赡而事详”,认识到二者各有优胜之处,可谓同褒。对于班固讥刺司马迁的话,范晔为司马迁作了辩护,作为一个史学家,他从善恶是非的角度批评班固议论时“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轻仁义,贱守节”。最后他论及班固叹司马迁不能明哲保身,结果自己也没能幸免,认为两人皆具大智慧,然都不能以智自免。发人深省的是,前车之鉴未远,评论了司马迁和班固的史学家范晔,后来同样身陷刑戮。可见后人评论前人,往往轻易,及到自身,还是难以逃脱厄运。不过比较而言,作为史学家的范晔,比之其他评论者,其观点要客观一些。他没有简单地评判两书谁优谁劣,而是认为各有优点。在随意褒贬的唐前评论中,范晔之论相对来说要客观一些。
此外,对于两书的语言,评论家们也有所洞察,南北朝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赞《汉书》“宗经矩圣之典,端绪宏赡之功”、“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余味”[12]。梁昭明太子萧统在编《文选》时,选取了《汉书》中的《公孙弘传赞》、《高祖纪赞》、《成帝纪赞》、《韩彭英卢吴传赞》等四篇,《史记》却无一入选,也同样体现了南北朝文学对《史》、《汉》语言的认识和取舍。
唐前“史汉优劣论”的评述特点大致可概括为:
(一)多主观论断和印象式评论,少客观公允之论,如张辅之论;
(二)多着眼于作者本身遭遇及思想评判,少着眼于作品本身,如傅玄、葛洪、范晔之论;
(三)《汉书》研究者明显多于《史记》研究者。
要之,唐前的《史》、《汉》研究主要局限于叙事的繁简优劣上。应该指出,在最初的阅读和流传中,简单地以优劣评价两书是无可厚非的,虽然称他们为研究者还为时过早,作为最早的阅读者和评论者,他们提出的观点有欠客观,简单的论述没有说服力,研究方法也流于粗疏,但这些直观式的评论为日后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后世的人们对他们的观点或者进行批判,或者表示认同,或者更进一步发现此时期尚未发现的问题。正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阅读和审视中,两书的价值不断地得到新的认识,《史记》和《汉书》才站到目前这样崇高的地位。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些看似琐碎而浅薄的议论在《史》、《汉》比较研究史上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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