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杨东莼文集·专著卷(上中下):汉代独树一帜的王充的思想大略

杨东莼文集·专著卷(上中下):汉代独树一帜的王充的思想大略

【摘要】:汉代阴阳谶纬之说特盛,儒家诸生均为所困,当时虽有桓谭反对图谶[25],然能独树一帜对当时思想界施以严正的批判者,却要首推王充。要之,他以自然为其思想的中心,从自然出发,其推论必连类至此;而以当时科学不昌明的缘故,则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亦未可以独罪王充。由上所述,王充思想虽未能前后一贯,但他能于当时充满着灾异之说的思想界中,独树一帜,以正时俗嫌疑,却是两汉不可多得的思想家。(五)试述王充思想的大略。

汉代阴阳谶纬之说特盛,儒家诸生均为所困,当时虽有桓谭反对图谶[25],然能独树一帜对当时思想界施以严正的批判者,却要首推王充。

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史称他“师事扶风班彪。好博览,不守章句。博通众流百家之言。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著《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释物类异同,正时俗嫌疑”。和帝永元中卒,年七十余。以下略述其思想:

(一)自然。王充以天道为无意志,于是称它为“自然”、为“无为”,而以天地生物,一出于自然,所以他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之动行也,施气也。体动,气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动气也,体动,气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气也,非欲以生子;气施而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均见《自然》)万物既出于自然,于是因智力强弱之不同,其结果就有胜负之殊,而决无五行克制之理,所以他又说:“凡物相贼刻。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绠、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刃相服,则以刃相贼矣;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牙短则诛,胆小、距顿则畏服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天生万物,既出于自然,则灾变也必出于自然,所以他又说:“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犹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以若说论之,餍于人心矣。如天瑞为故;自然焉在?无为何居?”

(二)命论。道家儒家,均言有命;王充也言有命。不过他所谓命,并不是指冥冥中具有主宰一切之力的命而言,却在各人受气多少,以定终身,所以他说:“俱禀元气,或独为人,或为禽兽。并为人或贵或贱,或贫或富。富或累金,贫或乞食。贵至封侯,贱至为仆。非天禀施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见《奉偶》)人物受性何以有厚薄?王充则归之于偶然,所以他又说:“命吉之主也,自然之道,适偶之数;非有他气异物,厌胜感动使之然也。”(见《偶会》)既没有使之然的他气异物,则“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人之寿夭,各有定数,而神仙之说不攻自破。所以他又说:“人禀元气于天,各受寿夭之命,以立长短之形。犹陶者用土为簋廉,冶者用铜为拌杆矣。器形已成,不可大小,不可增减。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形不可变化,命不可减加。以陶冶言之,人命短长,可得论也。”(见《无形》)然因人自受气有定形,命亦随定,不可更易;所以他又信相法,以为定形所赋,存于骨相[26]。要之,他以自然为其思想的中心,从自然出发,其推论必连类至此;而以当时科学不昌明的缘故,则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亦未可以独罪王充。

(三)论鬼。王充论鬼,近于无鬼论,他说:“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他又说:“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均见《论死》)但是,世盖有生而见鬼者,这又是什么道理?王充因以生理上与心理上的理由,去解答这个问题,他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乎病者,所见非鬼也。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锁绳墨,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昼日则觉见,暮卧则梦闻。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见《订鬼》)但是,王充的无鬼论,只说没有能够为人形的鬼,至于阴阳鬼神之论,他却没有废弃[27]。这一点,便是他的思想不一贯之弊。

由上所述,王充思想虽未能前后一贯,但他能于当时充满着灾异之说的思想界中,独树一帜,以正时俗嫌疑,却是两汉不可多得的思想家。

【问题提要】

(一)古学之灭,是否由于秦的焚书坑儒?如果不是,则古学之灭的真正原因又在何处?

(二)何以尊孔就是学术的厄运?

(三)试略述今古文家的区别。

(四)两汉儒术何以与阴阳谶纬糅合为一?

(五)试述王充思想的大略。

【注释】

[1]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节。

[2]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二节有云:“自东汉至国初,皆用古文学,当世几无知今文为何物者;至嘉庆以后,乃稍稍有人分别今古文之所以然;而好学深思之士大都皆信今文学,本编亦尊今文学者。”

[3]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卷一以及崔适的《史记探源》卷三都以为始皇焚书,但烧民间之书;若博士所职,则诗书百家自存。这都是今文学家的见解。

[4]钟泰编《中国哲学史》第一编第十三章《秦灭古学》有云:“且当天下分裂,忧时之士,各出其所尚,以救当世之急。此譬之人有疑难之症,为之子者,奇方异术,无所不搜。及夫六国既破,海内统一。曩时所持以应世者,已无所用。此譬之病起人愈,虽有良药,亦将斥去。故百家之传,至秦而绝;犹王官六艺之学,至春秋、战国而分。斯二者,皆势之所必然,非人力所得而为也。而昧者不察,专以灭古为秦之罪或以为百家之废,后世学术遂不如古。此岂为明于当时之势与古今之变者哉?”钟氏这段话,颇可玩味。

[5]商鞅说孝公变法,其言曰:“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韩非《五蠹篇》说:“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又其《六反篇》说:“今学者皆道书筴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这和李斯所说的“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如出一口。要之,韩非、李斯都师事荀子,故两人的政治主张,都受了荀子的影响。

[6]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节。

[7]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节。

[8]武帝时,董仲舒以贤良对策,请“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这就是史所称道的武帝之表章六经罢黜百家。当时虽尊儒而抑百家,但是学黄、老之术者仍有杨王孙、耿况、矫慎诸人;好申韩刑名之学者仍有路温舒、于定国、郭弘、郭躬、阳球诸人;此外更有主父偃之学长短纵横术等等。不过赶不上儒家之盛而已。

[9]学术的厄运,固属由于尊孔而抑百家,但是,孔学之盛,亦正由于社会经济之停滞而不曾走上产业革命的阶段上去。这就是中国学术无大变动的根本原因。

[10]原只有《诗》《书》《易》《礼》《春秋》,称为五经;继而《仪礼》《周礼》《礼记》对等,便称七经;复次《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春秋左氏传》并举,便称九经;最后又加入《孝经》《论语》《孟子》《尔雅》,竟裒成十三经了。

[11]皮锡瑞《经学历史》:“今文者,今所谓隶书;古文者,今所谓籀书。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籀书汉已不通行,故谓之古文。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

[12]武帝时,鲁恭王所得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河间献王所得古文《周礼》《尚书》《礼记》等,以及费直之《易》,均未列入官学。至平帝时,《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始列入学官。至王莽以刘歆为国师,便连《周礼》也列入学官。

[13]凡古文经说,都不言神怪,至郑玄乃糅合今文古文以注经,便和古文经说之旧不合了。

[14]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节。

[15]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二节有云:“古文经之传授,其伪显然。今以历史因果之理推之,即可得其伪经之故。案王莽居摄时,天下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司命陈崇白莽。莽曰:此开奸臣作福之路,而乱天命,宜绝其原。乃诏非五威将所言者悉禁之。(《汉书·王莽传》)盖谶纬盛于哀、平之际,王莽借之,以移汉祚。已既为之,则必防人之效己,此人之常情也;故有宜绝其原之命。然此时符命之大原,则实由于六艺。六艺为汉人之国教,无禁绝之理,则其为计,唯有入他说以乱之耳。刘歆为莽腹心,亲典中书,必与闻莽谋,且助成莽事者;故为莽杂糅古书,以作诸古文经。其中至要之义,即六经皆史一语。盖经既为史,则不过记已往之事,不能如西汉之演图比谶,预解无穷矣。而其结果,即以孔子之宗教,改为周公之政法;一以便篡窃之渐,一以塞符命之源,计无便于此者。然以当时六艺甚备,师法甚明,必不能容不根之说,忽然入乎其间;于是不能不创言六经经秦火,已脱坏,河间献王鲁恭王等,得山岩屋壁之藏,献之王朝,藏之秘府,外人不见,至此始见之云云。故秦焚书一案,又为古文经之根据也。所以秦焚书一案定,而古文经之真伪亦明。案《汉书·儒林传》叙云:始皇兼天下,焚《诗》《书》,坑儒士,六艺从此缺矣。今考《史记》称李斯学帝王之术于荀子,知六艺之归。是斯固为儒家之大宗。始皇果绝儒生,何以用斯为丞相?又博士之官,数见于秦代。秦令曰:非博士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此为博士之书不烧之证。萧何入关,收秦丞相御史府图书,即此也。然则始皇所坑者,乃转相传引之四百余人;所焚者,民间私藏之别本耳;其余固无恙也。况始皇焚书坑儒,在三十四年,下距秦亡,凡五年,距至汉兴求遗书,不过二十余年;经生老寿,岂无存者?孔甲可以抱其礼器而奔陈涉,司马迁可以观孔子之车服礼器,则古人文物,彬彬具在,断无六艺遂缺之事;何必二百年后,待之山岩屋壁哉?所以当歆之时,士大夫颇非其说。师丹谓歆非毁先帝所立;公孙禄谓国师公颠倒五经;范升谓《费氏易》《左氏传》无本师,而多违反:亦皆集矢于刘歆也。”观此可以知古文经传授之伪。(参看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卷一)

[16]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十九节。

[17]见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节。

[18]“谶”便是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预言。夏有“亡夏者桀”之谶,秦有“亡秦者胡”之谶,是谶之由来已久,不过没有用阴阳五行之说把它缘饰起来。至汉,谶便与阴阳家言附合,而与纬并行。“纬”是因经而立名,即所谓“经阐其理,纬绎其象,经陈其常,纬究其变”。由是而有五经六纬之名。《汉书·李寻传》:寻治《尚书》,独好《洪范》灾异,又学天文月令阴阳,以其时多灾异,说大司马王根语中有“五经六纬尊术显士”之说——五经六纬之名实起于此。王莽以符命篡汉,光武以赤伏符即位,所谓符命,都属于谶记之类。东汉哀、平之际,谶纬之说更盛,以通七纬者为内学,通五经者为外学。所谓七纬便是:《易纬》《书纬》《礼纬》《乐纬》《诗纬》《孝经纬》《春秋纬》。

[19]如刘伯温的《烧饼歌》与李淳风和袁天罡合作的《推背图》二书,其怪诞荒谬,足以令人发噱,但能够支配大多数人的心理。

[20]关于司马迁的史学,留在以后再说。关于王莽,可参见第一编经济生活之部。仲长统与王符,只言及政治,故本书不叙及。

[21]董仲舒治《公羊春秋》,而《公羊春秋》为荀子所传,足见仲舒之学出于荀子。其详可参看汪中的《荀子通论》。又汉初诸儒,皆出荀子,其详可参看夏曾佑著《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二篇第一章第六十节。

[22]郑玄此说,本于《春秋纬文耀钩》。

[23]如京房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所有灾异,都由于信任石显;翼奉(传《齐诗》)以山崩地动,由于二后之党满朝;这都是以为休咎之征,与政事之得失相应。此外如刘向等,莫不相信阴阳灾异之说。

[24]《诗》《书》百家语,既火于秦,而汉初诸儒为之结集,可以说是他们在文化史上的一种业绩,又自莽、歆提倡校勘诂释之学以后,到了东汉末年,马融、许慎、郑玄更覃心于笺注,形成训诂之学,也可以说是他们在文化史上的小贡献。

[25]桓谭说:“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又说:“谶出河图洛书,但有朕兆,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自孔子,误之甚也。”(见《后汉书·桓谭传》)

[26]《论衡·骨相》:“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

[27]《论衡·论死》:“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申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