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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木偶戏:生死观念与文化心理

【摘要】:中国偶戏的最初形成,与出现在丧葬礼仪中的偶俑,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者说,无论是属于丧家乐的偶戏,还是代替真人生命的偶俑,生死观念始终是偶戏艺术不能缺少的思想内涵。在传统社会中,恐怕只有偶戏最有资格承担这种将人生与戏剧艺术建立联系的比附。可以说,这些存活在民俗活动中的偶戏艺术,真正地将民众热爱生命、规避死亡、招福纳祥、祛邪除恶的文化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偶戏的最初形成,与出现在丧葬礼仪中的偶俑,有着密切的关系。汉代以前的“丧家乐”一直就是偶戏重要的艺术源泉。或者说,无论是属于丧家乐的偶戏,还是代替真人生命的偶俑,生死观念始终是偶戏艺术不能缺少的思想内涵。因此,千百年来的中国人,对于偶戏及其偶俑,始终都在着力从他们鲜活的动态中,寻找超越于有限生命之外的人生真谛;从他们类同真人的表演中,寻找蕴含于倏忽变幻中的永恒真知。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戏曲艺术中的演员呆立在舞台上,并不会被认为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偶戏中的偶人如果在台上不能够灵活表演,却毫无疑问地被认作是无生命的。这种观念至今在偶戏舞台上被看作是禁忌,无生命的偶人需要不停地运动,来作为它延续生命的最基本要求。偶戏艺术的最高成就在于:在舞台空像中寻求生命的凝固与永恒。

活灵活现的木偶表演

早在唐代,中国偶戏就塑造出了木头老人这一角色。《咏木老人》是一首流传很广的关于木偶戏的唐诗,诗云: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却似人生一梦中。

在这首以人生为主题的诗歌中,老翁形象与真人无异,在舞台上活灵活现的状态,也正应和着大千世界中的人情物态。诗人作为一个偶戏的观赏者,理性地发现了灵动的偶人被幕后操纵的真相,那些牵丝、木质都成为偶人无力感知世界的本质,而喧哗躁动的戏剧一旦结束,偶人也自然结束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繁华与衰颓都从属于偶人无力控制的外部力量。诗人对偶戏的描摹,自然地将现实人生引向了如梦如幻的思考中,也自然地将人生无常的哀叹深深赋予其间。偶人对人力的完全依赖,较之人生在宇宙中的渺小,成了完全对等、但又可以彼此比兴的媒介。

诗歌对于偶戏的感慨,正是偶戏在传统社会中被汉唐以来的佛教观念深深影响的结果。大量的佛教经典记录了佛教僧侣借助偶人宣传佛理的历史,而尊崇佛教空幻观念的古代文人,也最能从偶戏的表演中获得人生苦短的感叹。特别是偶戏作为宋代以前最重要的戏剧艺术,载歌载舞,滑稽调笑,也最能让文人在艺术娱乐中不断地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定格中,用偶戏所蕴含的出世情怀,抚平现实人生中的种种伤痛。因此,宋代以后的偶戏,比之于逐渐趋于兴盛的杂剧、传奇等戏曲艺术,虽然失去了在剧坛的主导地位,却意外地因为汉代以来佛教所敷加上的思想内涵,而获得了更多文人的垂青。明代文人曹学佺在《石仓历代诗选》中就载录了王阳明的一首《观傀儡》:

处处相逢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

繁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

稚子自应争诧说,矮人亦复浪悲伤。

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樽前学楚狂。

这种将社会人生完全等同于偶戏戏场的比喻,让人确实能够看透名利牵人的生命本质,也最能从偶人的喜怒哀乐中,透视出人生的本来面目。因此,樽中酒和眼前戏,在文人感受诸多繁华,以及过后的悲凉感伤的时候,成了舒缓郁郁情绪的一剂良药。在传统社会中,恐怕只有偶戏最有资格承担这种将人生与戏剧艺术建立联系的比附。无论是刻木牵丝的提线木偶,还是掌中弄巧的布袋木偶,抑或是膀托身举的杖头木偶、人偶戏,都力图在有生命的人与无生命的偶之间,将外在的力量与内在的机械结合起来,共同构建亦真亦幻的戏剧人生。

而在广大的民间社会,关于生死之间的理性思索,却体现在民众的民俗信仰中。偶戏艺术中的独特剧目,如《目连戏》《乳娘传》《香山》《愿》《北斗戏》等,不但戏剧场面充满宗教气氛,而且偶人被赋予了严肃的宗教禁忌和神秘色彩;偶戏艺术的独特表演,如出煞、还愿、超度等,既附带着宗教仪式的意蕴,也包含着禳灾避难的心愿。可以说,这些存活在民俗活动中的偶戏艺术,真正地将民众热爱生命、规避死亡、招福纳祥、祛邪除恶的文化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偶戏常规性的演出中,民众也总免不了将偶戏与宗教仪式、民俗庆典等结合起来,使偶戏成为民俗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为偶戏表演附加上特定民俗内涵,使单纯的偶戏成为表达特定功能主旨的艺术活动。例如,在北方山西的婚俗、寿诞活动中,往往会邀请偶戏班社助兴,自然也会演出山西地方戏剧中常见的《打金枝》《货郎翻箱》等节目。这些节目家喻户晓,热闹的场面,耳熟能详的唱腔,很能契合此时的庆典活动。因此,民俗活动的性质决定了对偶戏剧目的选择,被选择的偶戏剧目也能够张扬特定的民俗气氛。而在南方,如福建莆仙地区的普度活动中,因为民俗活动主要用来安抚传统意义上的孤魂野鬼,因此提线木偶也很自然地演出《目连救母》等戏剧作品,并且通过戏剧情境中的超度场面,让乡村的民众参与进来,借助戏剧偶像的力置完成对地方社区的净化。这就明显地为偶戏增加了宗教的内涵,当然此时戏剧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形式,而成为扶整生命、救度生灵的重要媒介。

泉州提线木偶《目莲救母》

因此,在具有悠久传统的民间社会中,偶戏不是作为理性的哲学思想让人反省,而是具体的实践,贯穿在从生至死的生命体验中。人们搬演偶戏,不单是出于对艺术的欣赏,更多的则是让偶戏给予生命的期望。也正是如此,传统偶戏在中国基层社会,不是适用于孩童的幼稚艺术,而是表现给成人的礼仪形态。这种贯穿生死的戏剧观念,正成为传统偶戏独具特征的文化底蕴,显示出与传统的戏曲、说唱迥然不同的风格,当然也成为偶戏艺术审美中的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