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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之策:喜笑醉饮的牛棚饮者

【摘要】:“解忧”云乎哉?于是乎虽在“牛棚”之中,也不免寻个解忧之策了。其实,我在“牛棚”中偷偷饮酒,倒是被逼出来的。作家协会的“牛棚”原设于东总布胡同宿舍,南小街上就有一家四友药房,安眠药随时可买的。这点点起码的烧酒,慢慢儿当成解忧之妙品了!但几个罪行严重的“专政对象”,便在北京留守这座文联大楼。“革命群众”每逢星期,总得想法子自我牙祭。因为身份不同,在我辈身旁总指定一位“革命群众”做义务的“崇公道”。

陈白尘

虽是普通白干,但其味并不下于茅台,真是如饮琼浆啊!

祖光兄将主编一本关于酒的散文集子,这是文坛盛事。但征文于我,却是找错了门。我既非征文启中所谓的“酒坛巨将”,而且从来乐观,无忧可解。但生为中国之人,都不能说与酒无缘。三朋四友,碰上了小饮两盅;如有外宾,还得大呼“干杯!”;红白喜事,例须酒过三巡;迎宾饯行,还得猜拳行令。遇到酒坛豪门,总想出你洋相;碰上酒中饿鬼,不惜拖你下水。在下是小酒人,吃陪不起,于是乎或则醉眼蒙眬,醉扶以归;或则避席以逃,“出而哇之”。如此种种,都属酒后无德。“解忧”云乎哉?“解忧”云乎哉?!

但天下事有出人意料者。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是非竟然颠倒,凡事总得调个过儿。三流演员突然成了“旗手”,我等便成为“叛、特、走”。你能说你不忧不愁?于是乎虽在“牛棚”之中,也不免寻个解忧之策了。

其实,我在“牛棚”中偷偷饮酒,倒是被逼出来的。那时夜里失眠,每晚必服安眠之药。作家协会的“牛棚”原设于东总布胡同宿舍,南小街上就有一家四友药房,安眠药随时可买的。不知从何时起,安眠药突然缺货了。这是与我同病者顿增之故呢,或是药房老板防生意外?我向南京家中求援了,金玲立即寄了两大瓶来。没想到是寄给我一位侄女转交的,而这位贤侄女却大不以为然,除了责备金玲不该以大量安眠药害我之外,两瓶药给没收了。我在无可奈何之中,便去斜对门酒铺里买了半斤最起码的烧酒,在临睡之前饮上一小盅,居然有效得很,立刻入梦,代替了安眠药。

但人总是不能满足于现状的。虽在缧绁之中,也总追求改善自己生活。那时白天去文联大楼的大“牛棚”里写检讨、作交代;晚上回到独居的小“牛棚”里却要自己烧饭。起初,下一碗挂面,至多再打上一只鸡蛋,就算填饱肚子了。后来逐步改善,也被逼着做出几样菜肴来了。于是原本作为安眠药代用品之用的,渐渐也用点下酒的菜肴助兴了。这点点起码的烧酒,慢慢儿当成解忧之妙品了!

到了1969年夏,文化部在湖北咸宁一块沼泽地上办起一所“五七干校”来,作家协会的革命群众,都到所谓“五七道路”上“迈大步”去了。但几个罪行严重的“专政对象”,便在北京留守这座文联大楼。这时候除了熟读“老三篇”之外,其实也无事可干,纪律不免松弛了。我也就渐渐胆大起来,每每向我的“专案组”请假,溜出文联大楼,折向灯市西口,钻进一家小酒馆里,啃上一支猪脚爪,喝上二两二锅头了。这时候也确实是可以忘忧的。

可是好景不长,到年底,忽又恩准我等到咸宁“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了。这儿轰轰烈烈大抓革命,可不如文联大楼的清闲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解忧之策了。

但凡事总是日久玩生的。初到咸宁,当地鱼虾物美价廉,伙食不错。但咸宁农村,经不住这近万人的干校大吃大喝,鱼虾枯竭了。“革命群众”每逢星期,总得想法子自我牙祭。这座被艳称的所谓“向阳湖”,除了距离十几里路的咸宁县城以外,环湖周围只有两个集镇可去:一叫窑嘴,是产鱼区,但较远;一叫甘棠镇,离我连部只三五里路。这个甘棠镇虽然不大,倒也百货齐全,还有两三家小饭馆,可以小酌。因此,革命群众们除去采购日用品之外,每每兼去小饭馆打个“牙祭”。至于我辈“专政对象”,虽也可以同样请假,同样采购日用品,但就不敢进馆子喝两盅。因为身份不同,在我辈身旁总指定一位“革命群众”做义务的“崇公道”。你怎能和“革命群众”平起平坐呢?只好咽咽口水而已。

但我不肯服输,每次去趟甘棠镇,除了采购日用品之外,也还颇有收获的。最初我们寄居老百姓家,晚上都点煤油灯。因此所谓采购日用品之中必定包括煤油。煤油例用空酒瓶去盛的,我每去甘棠,必携两只空酒瓶。当那位“崇公道”走进饭馆之后,我便去采购日用品了。卖煤油的杂货铺同时也卖酒,只要眼尖手快,用一只瓶来打煤油,另一只,便来个鱼目混珠了。而且两只瓶系在一起,谁也不会生疑。

等到这天晚上,大家都上床入梦之后,摸出那瓶酒来,偷偷喝上两口,虽是普通白干,但其味并不下于茅台,真是如饮琼浆啊!

尽管新校舍落成,通上电灯,但我却贬去湖里,先种菜,看园子,后来做了鸭倌,总还是离不了煤油灯,于是我总有两只空酒瓶。一直到我因病被遣回南京。

文革”过去了,朋友们每每惊叹道:“你这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是笑而不答。除了其它因素之外,大概该说声:“谢谢杜康”了。

八七年十月三日,旅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