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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不应为律研究精要

【摘要】:清代细故案件中虽然没有大量援引“不应为”律直接审断,但是案中被州县官认为“不应为”的行为,与“不应为”律所规范的行为有共通之义。分析细故案件中的“不应为”行为,能使我们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不应为”律。仅从行为表现来看,清代细故案件中的“不应为”行为与“不应为”律所规范的“不应为”行为并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有一部分“不应为”行为与命案中“不应为”行为相似。其行为于理不合。

清代细故案件中虽然没有大量援引“不应为”律直接审断,但是案中被州县官认为“不应为”的行为,与“不应为”律所规范的行为有共通之义。分析细故案件中的“不应为”行为,能使我们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不应为”律。与命案审断记录相同,清代细故理断的记载也常常出现判定行为“不合”一类的评价。在判牍、档案中,这类判语常见的有“本有不应”、“均有不应”、“殊属不合”、“殊属不法”、“大属非是”、“殊属不合理”、“情殊不合”等。这些州县自理词讼中的裁判语词,与监司、督抚、刑部官员在重情案件的审断记录中也频繁出现。嘉庆朝《刑科题本》记载的命案之中,同样的语词也被用来评价科以“不应为”之罪的行为。此外,某些行为属于“不合”之行为,也是当时一些州县官理讼记录中较为固定的评断部分。清代刚毅所撰的《牧令须知》一书中,对案件审断记录的惯用格式有如下记载:“据差役供云云,各等供,据此卑职再三研讯实系该乡约误听谣传、挟嫌上控,该丁差等实无串同舞弊情事,伏查某某等误听谣传、告讦磕事,本属不合,理应按律坐诬。姑念乡愚无知,均各薄责示惩,以儆效尤。应请均免置议,无干省释。除取具各结存卷外,所有此案奉饬讯明缘由、是否允协,理合具文详请。”[4]由此可见,“本属不合”的行为,在审断中是州县裁判的固定对象之一。从广义上来说,判牍里有关“不合”的评价语词,都是形容行为“理不可为”之意,指的都是“不应为”的行为。仅从行为表现来看,清代细故案件中的“不应为”行为与“不应为”律所规范的“不应为”行为并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有一部分“不应为”行为与命案中“不应为”行为相似。以如下数例来说明。

第一,买卖两清之后的找价行为。通常而言,民间买卖依照契约而进行,双方谈妥价款,立下字据,钱物两讫,交易便结束。但是,有的卖家在交易结束之后,心有不甘,仍想获取更多的钱财,因此纠缠卖家找补价款,这种行为违背了交易公平。

光绪十年(1884)四川南部县的一件卖田找价案为例。

张朝清既将田业出卖张虞廷,获买价二千三百五十串,契价两清,出有收约。张朝清何得妄称佃钱不清,重索滋角,殊属不合,本应深究,姑念未讯之先,业凭文生徐登岱等理明取和,免予深究,饬令归家农业,勿再妄滋事端,各具遵结备案。此判。[5]

州县官认为张朝清将田业卖与张虞廷,彼此订立了契约并付清价款。本已买卖两清,便应遵守买卖契约。张朝清不该无理反悔,企图再索要更多的钱财。并且为了索取找价,滋生事端引发口角争闹。其行为于理不合。本应追究其责任,但是考虑到在审理之前,两人已经通过第三人说理求和,因此免除追究其责任。

《刑科题本》中也有因卖田后找价引发的命案。以“浙江仙居县民范炳湘等群殴毛全宽身死案”为例。

嘉庆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据地保张兆发禀报,据王丕德投称:八月二十一日,伊出外工作,有仙居县人范炳湘等至伊家内索讨担保王光桂田价钱文,工人毛全宽向理,被范炳湘等拉去,伊闻知回归。邀同邻佑王顺宝、王宁喜追至高园地方,见毛全宽受伤在地。随将范炳湘等获住,毛全宽旋即身死。伊即往报,尸兄毛全武一同报验等语。往查属实,理合将犯解案禀请验究……王光桂混行索找田价致酿人命,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王丕德之祖所买之田久经过户,且曾找过钱十千,立有字据,其不允找价并无不合,应免置议,无干省释。理合具题,伏乞皇上睿鉴,敕下三法司核复施行。[6]

对比之下可以看出,这一则命案中的“不应为”行为,与张朝清案类似。都是在签订契约、付清价款结束交易之后,心生不甘,想要获取更多的钱财,于是无理取闹滋生事端。本案中,法官认为买方在立有字据、付清价款之后不同意找价的行为,没有不合理之处。而王光桂在买卖两清之后混行索找田价,最终引发了命案。这种行为于理不合,因此被法官科以“不应为”之罪。

第二,没有以理相劝的行为。从清代案件的审断记载中,可以看出,司法者认为当家人、亲族、友邻等与人发生争执之时,应当以理相劝,帮助争端平息,而不是放任争端发展,或者参与其中激化矛盾。

《天台治略》中记载一案如下。

明系群子圭征逐角口,为尊长者若能以理劝谕,各自儆戒,其子便尔释然省却无数是非烦恼。想尔一味护短,以致周君义等亦出而争衡耳。何得听信讼师,妄牵旧事渎禀,殊属不合。速归诉邻总处。明均不得多事,时当岁暮,所谓有事不如无事也,思之!思之![7]

法官认为,事件起因本是周君义与人口角,但案中尊长没有以理劝谕,反而护短,导致周君义与人相争不休。并且听信讼师怂恿,以陈年旧怨兴讼。这样的行为是“殊属不合”。

对比《刑科题本》中的“甘肃镇原县民闫士吉殴伤牛金满跌崖身死案”为例。

嘉庆十八年七月初七日,奉本州信牌,据镇原县典史朱敦元详称,七月初三日,据乡约报,据民人王可成投称:伊地路旁干水窝内躺一死人,头面有伤。等语。理合报验。等情。据此,随即带领刑仵前诣该处,先看得情形。勘毕,饬令相验……该署督既称:闫士兴于罗香等受伤之后,闻声往查,并不善为劝理,竟赴塬喊叫众人帮拿送官,迨牛金满等逃跑,又复拾取劈柴追赶,以致闫士吉将牛金满殴伤落崖身死;侯智元于牛金满殴伤罗王氏等三人并周姓殴打闫士兴之时,并不力为劝阻,致起事端,均属不合,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闫士统用木叉殴伤侯智元胳膊,应照他物殴人成伤律,笞四十。老农张进畛路过劝令各自调养伤痕,以致并不即时报官验伤,取辜医治,应照私和公事律,笞五十。聂有陇、刘文忠因牛金满伤重,将其抬放半路身死,与侯智元、李学、辛豆娃、昝习忠均各畏累逃避,并不报官请验,亦有不合,应比照地界内有死人,里邻不申报官司检验,而辄移他处律,杖八十。查该犯等事犯在嘉庆十九年二月三十日恩旨以前,闫士兴、侯智元、闫士统、张进畛、聂有陇、刘文忠、李学、辛豆娃、昝习忠所得杖笞各罪,均予宽免。罗王氏、刘李氏不知聂有陇未食凉粉,按人统算讨钱,致肇衅端,均有不合,业已被殴受伤,且系女流无知,应同并未动手殴人之刘洪玉、罗香均免置议。逸犯周姓获日另结。无干省释,尸棺关属领埋。等语。均应如该署督所题完结。[8]

此案中,共有两人被科以“不应为”之罪。分别是没有依理劝阻的闫士兴,在斗殴发生时没有尽力阻止的侯智元。其中,闫士兴在听到打斗声前往查看时,发现有人受伤,本有能力以理劝阻,中止争殴,防止纠纷扩大。但却没有善为劝理,而是自行跑开找人来抓牛金满。其后又拾取木柴追赶,牵涉进争斗之中,间接引发后续的命案。法官认为他不善为劝理,反而进行了一系列激化矛盾的行为,最终引发命案,将其与侯智元,依照“不应为”律处罚。《刑科题本》中“不合”行为记载颇多,于此不再一一赘述。对于发生在他人或者自己身上的纠纷,应当“以理劝谕”、“善言理阻”、“善言理讨”,这才是法官认为合乎情理的行为逻辑。

第三,帮助争殴的行为。清代细故、重情案件的审断记录之中,都有很多帮助纠纷一方与对方争斗的行为。以南部档案记载的一件媒人索取谢礼案为例。

堂谕讯明……嗣因媒证文三清复索谢资争角,其侄文天奎扛帮,将学忠殴伤,情殊不合,薄责以儆。文三清称财礼未清,果未付楚,刘姓何不到案?明系饰词,本应并责,姑念两造抓扭,发被征脱,从宽免究。各结完案。此判。[9]

媒证文三清自称对方没有付清财礼,为了索要钱财作为谢礼,从口角之争发展到与人斗殴。其侄子文天奎参与斗殴中,与文三清一起将受害者打伤。州县官认为文天奎为了帮助叔叔,参与斗殴将人打伤的行为于理不合,因此施以责罚以示惩戒。文三清谎称财礼未清,索欠引发纠纷,也属于“不应为”行为。本应当一并责罚,但是考虑到文三清在斗殴中受了一点轻伤,因此予以宽免。可以看出,这一则细故案件,州县所做的裁判之中,文天奎之“不应为”行为,以及文三清之“不应为”行为,与清代命案审断并无区别。文三清的“不应为”行为被宽免责罚的原因,也与清代命案中“不应为”行为的免责条件相同。

而《刑科题本》中这样的行为记载更为常见。以“河南宁陵县民黄克信殴毙邻庄人王大根案”来比对。

嘉庆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据中九野地保杨元二禀,据王世美投称:本月二十一日,黄克信因挟伊雇工吕明公索欠殴伤之嫌,纠约黄第五等还殴。吕明公与伊子王大根出敌,伊子被黄克信扎伤身死。等语。往查属实,理合禀报。等情。据此,随带刑仵亲诣尸所,饬令将尸移放平明地面,如法相验……该臣看得宁陵县民黄克信扎伤王大根身死一案。黄克信合依同谋共殴人致死,下手致命伤重者绞律,拟绞监候。黄第五、邱油听纠共殴,合依余人杖一百律,各杖一百,折责四十板。吕明公索欠肇衅,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折责三十板。李畛等劝阻不及,应毋庸议。黄克信所欠吕明公工钱照追给领。无干省释,尸棺饬埋。臣谨具题,伏祈皇上睿鉴,敕下法司核复施行。[10]

案中吕明公向雇主索讨拖欠的工钱,没有和平地商讨,被雇主拒绝后双方发生争殴。吕明公“不依争闹”,将雇主殴伤。这一索欠引发纠纷的行为,导致其后命案发生,因此吕明公被问以“不应为”之罪。与上文细故案件中的文三清的“不应为”行为相似。而文天奎帮助当事人参与斗殴的“不应为”行为,与前文所提及的“山东单县刘玉柱听从刘宗周共殴致伤刘泳召身死案”中,帮助当事人参与斗殴的刘牛、刘年之“不应为”行为也几乎一致。

第四,失职行为。《大清律例》中,对于官吏失职的轻微罪行,也会依照“不应为”律处定罪罚。在命案审理记载之中,也有大量的特殊主体失职的“不应为”行为。而清代细故案件中,也有这样的情况。

据详已悉详尾,引例科罪,于描摹印信骗财蚀税之革生梁士杰,则拟杖七十。于并不匿税无端受骗之商人张瑞祥,则拟杖八十。有如此不公平者乎?此等事,原不必详办,州县官在堂上立时事结,并不必告知幕友。一经不通刑名之手,必致有例案而无情理为止。试思例文云:“田房税契业主,误交匪人代投,致被假印诓骗者,杖八十。”然则假印诓骗之匪人罪,反轻于业主乎?来详意在不办已革之秀才,遂各引各例,而不顾事理之不平,此等幕宾,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代张瑞祥受杖。详称梁革生并未得财开脱之词,耳渠既费力描摹,不得钱岂肯放手。张瑞祥并不知其作伪,岂能掯税不给,是该商始巳折财,继又涉讼又二次投税,终被劣幕拟杖八十。反比匪人加等,何其冤也。以本司定断,张瑞祥别无罪过,立即省释。梁士杰痛笞一顿,枷号一月完事。幕友准其收赎,一板一金,扣束修八十金,发交龙洞渠充公此缴。[11]

此案中,樊增祥认为原判并不公平。州县官听信幕友所拟定的判决,反而使人无辜蒙冤。此案本是商人张瑞祥缴纳税款时,将税款托付革生梁士杰代投,结果梁士杰伪造印信,骗取了代缴的税款。《大清律例》虽有条例云:“凡州县官征收田房税契,照征收钱粮例,别设一柜,令业户亲自赍契投税,该州县即粘司印契尾,给发收执。若业户混交匪人代投,致被假印诓骗,即照不应重律杖八十,责令换契重税。”但是,本案中,张瑞祥并非故意匿税,乃是被人所骗。幕友所判,将伪造印信骗人钱财的梁士杰杖责六十,反而将被骗的张瑞祥杖以八十,被骗的事主所受处罚比恶意行骗者更重,实在有失公平。梁革生所供称的并未得财之词,乃是开脱罪责的谎言,幕友却不加思考轻信梁革生,导致张瑞祥蒙冤。这种将律例生搬硬套,却不顾案件事理情节、审断不公的做法,实为失职。因此,樊增祥认为应当将张瑞祥无罪释放,梁士杰笞刑并且加枷号一月。幕友依照“不应为”重律,杖八十,允许其缴纳赎金抵罪。

以《刑科题本》中“安徽龙井庵僧人松和打死窃贼张和尚案”为例。

报验讯供:该州张槐因班房有干例禁图避处分,详内改作管押在店殴毙通报,旋据臬司防闻揭报参奏,奉旨革审。一面行提犯证卷宗来省,委员会审,详解,提犯审认不讳。僧松和实因张和尚窃贼取钱文避匿,向讨被骂气忿殴伤致死,亦无行窃王李氏衣物。质之王志璜亦俯首认诬,实因欠租畏质所致,王凡并不知诬告情事。此案张和尚原属罪人,僧松和实属擅杀,将松和依律拟绞,王志璜等拟杖等因,具题前来。

应如该抚所题,僧松和合依罪人不拒捕而擅杀律,绞监候,秋后处决。王志璜名诬告,合依诬告人于杖七十上加所诬罪三等,杖一百。王李氏罪坐伊子,毋庸议。刑书翁宽,捕役蔡璜、金和、余顺,各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折责革役发落。查该犯等事犯到官在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恩诏以前,王志璜挟嫌诬窃,酿成事端,所得杖罪不准援免。翁宽、蔡璜、金和、余顺各杖罪均予援免,仍革役,班房严饬革除。该参州张槐前据该抚审拟杖责,业经照拟奏复在案,毋庸再议。[12]

此案中,参州张槐因盗窃案,缉捕了嫌疑人松和。但是松和拒不认罪,因此被关押至班房,由差役余顺等看押等待审讯。此时与松和有旧怨的张和尚也因盗窃被捕,同样被关入班房之中。松和因索讨钱财而与张和尚发生争执,扭打中,松和将张和尚打伤。其后张和尚因为伤重难治而死亡。参州张槐担心因班房衙役管押失职,导致犯人争殴而死,而自己会被处分。因此在上报文书中谎称张和尚关押在外而被打死。事发之后,除了处置命案,参州张槐因谎报案情而受处罚。刑书翁宽,差役蔡璜、金和、余顺也因为失职,被问以“不应为”罪。

由以上对比可见,重情案件与细故案件中,这些被评断为“不应”(“不合”)的行为,仅就行为本身来看,几乎都是一致的。虽然,细故案件很少之间援引“不应为”律审断,但是,法官对于“不应为”行为的评判标准,与命案审断并无本质区别。当然,由于细故案件“鼠牙雀角”之事皆能成讼,较之重情之案,被认定为“不应”(“不合”)的行为也就更加多样、琐碎。对于这些“不应为”行为,州县官有时会在判词中,做出上述提及的“不应”、“不合”等判定。与命案审断记载中的“不应为”行为判定语词相同,如“本有不应”、“殊属不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