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蔡斯的奇特之处

蔡斯有着“童年创伤”，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将对一个人未来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从早年爆发并伴随一生的抑郁症，到在与社会相处中显得格格不入，蔡斯的一生就是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极力自我表述的过程，无论是54岁创作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还是77岁执导自己的首部电影，以及2020年75岁还出山完成《黑道家族前传》的电影编剧工作，蔡斯一直想与世界谈谈。

（一）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个体无意识

蔡斯，意大利裔美国人，1945年出生于纽约一个工人家庭，是家中的独生子。父亲亨利·蔡斯是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母亲玛丽亚是一位电话簿校对员。蔡斯从小成长于新泽西州克利夫顿的一个花园公寓，这是一个U形建筑群，中间有一个小花园。“那是在战争结束后”，蔡斯回忆说，“到处是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孩子，我在那里玩得很开心，感觉非常自由。”^[1]这是蔡斯童年不多的快乐回忆，剩下更多的是与父母的糟糕关系。他几乎无法与父母共处一室，甚至稍有接近就会让蔡斯感觉身体不适。这也许过于夸张，但蔡斯是这样回忆父亲的：“他是个极容易生气的人，如果有问题，便不会和我说话。可以两个星期不和我沟通，见面就带着那种墨索里尼式不屑的神情。”^[2]与父亲相比，母亲更可怕，可以用“疯子”来形容她。她是个带有隐藏侵略性，且极会演戏的“戏剧女王”，有着各种怪癖：天黑不接电话；下雨不开车……蔡斯印象最深的是12岁那年，母亲威胁要用叉子对付他，因为他说他想要一个哈蒙德风琴。蔡斯将母亲形容为“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在任何时刻都想主宰一切，因为她是如此贫困并且总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3]。他形象地用“行走在蛋壳上”来形容自己与母亲间的关系。事实上所有的意大利裔美国人都好像拥有一位占主导地位的母亲，因此当马里奥·普佐的电影《教父》上映时，意大利裔美国人都笑言，普佐在用教父作为他母亲的隐喻。

与同年龄段的斯皮尔伯格相比，蔡斯的成长环境显然糟糕得多。前者只不过因为与父亲关于兴趣爱好的差异而心有怨恨，更何况斯皮尔伯格还能得到一台Hi8摄像机作为礼物。与此同时，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所谓“垮掉的一代”出现了。美国社会酝酿着反抗父母的一种亚文化，这种反抗是无理由的，是一种时尚。不管父母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都可能培养出叛逆分子。斯皮尔伯格叛逆了，蔡斯更有理由如此，因为在叛逆之前，他便一直在与抑郁症对抗着。及至在有着“南哈佛”之称的维克森林大学学了两年英国文学，蔡斯越来越感到厌倦，“我每天睡18个小时，时而沉默，时而唠叨，抑郁症的临床表现太可怕了”^[4]。在此期间，他希望借助音乐来缓解紧张的情绪，因此爱上了摇滚，还担任过鼓手，渴望成为一名专业音乐人。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太大帮助，自杀成为蔡斯经常思考的问题。他决定去纽约大学，但是父亲完全不同意。“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马戏团里的小丑，我不在乎，但你必须先完成大学学业。”母亲更不同意，“我最糟糕的噩梦就是你要娶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女孩，搬到加利福尼亚，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蔡斯全做到了，他毅然前往位于加州的斯坦福大学电影学院，并且在毕业后于1968年与丹妮丝·凯利，一个爱尔兰裔天主教家庭的女孩结婚，然后彻底搬到加利福尼亚州。即便远离父母，蔡斯的心理阴影依然挥之不去，偶尔回乡，父母的态度让他无法接受，三十岁的他再次接受抑郁症的治疗。

让我们梳理一下童年发生的一切对此后的影响。弗洛伊德从“无意识”理论出发，认为“童年创伤”将对人格形成有重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无意识下那些受压抑、被遗忘的心理内容将转化为种种“情结”。蔡斯的作品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种情结：挥之不去的母亲情结、意大利裔身份下的黑帮电影情结、希区柯克电影情结、英国文学熏陶下的莎士比亚情结、摇滚音乐情结，这些都能统一在不幸家庭中抑郁症患者极力与世界对话的个体无意识之下。蔡斯努力将童年时的每一份痛苦和美好极力在剧集中还原出来，这是为他作者化表征的源头。

（二）循序渐进的职业生涯：热爱电影的电视人

高中阶段，蔡斯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小说作家，他拿出纸笔，构思一个厨师和女儿参加夏令营的故事，才写两页便无从下笔。维克森林大学时期，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摇滚音乐人，其后又想成为电影制片人。纽约大学时期，他制作了第一部大学生电影，希望成为一名摄影总监。从斯坦福大学电影学院毕业后，理想只有一个——做电影导演。理想的不断变化在常人眼里并不足为奇，但是从抑郁症患者角度分析，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心理学家分析，抑郁症孩子一般有两种表达形式：外向型症状和内向型症状。前者是以扔东西、发脾气、烦躁不安等为主的“不安定状态”，让人难以和“抑郁”联系在一起；而后者则不爱与人交流、独自发呆，如果不受重视，也很容易被忽略。从蔡斯描述自己“时而沉默，时而唠叨”可以看出，这两种症状他都有所涉及。更为重要的是，患有抑郁症的孩子无法与外在世界很好地交流。蔡斯很想交流，他先后尝试文学、音乐、摄影、电影等各种沟通方式，表现出来的便是这种理想的不断变化。不过进入社会的他变得成熟，关于电影的理想始终未曾改变，即便现实没有给予他机会，除了一部低成本的《吸血鬼的坟墓》和几部电视电影，他一直从事电视剧创作。《黑道家族》之前，蔡斯获得过数次艾美奖，这意味着职业生涯的成功，但是他出任创剧人的作品只有一部，且还是联合创剧人。

1.初出茅庐：异常挣扎的创业期

毕业后蔡斯留在洛杉矶，寻找工作是件非常挣扎的事，他曾进入过情色影视行业，著名编剧罗伊·哈金斯提携了他，这是位好莱坞资深编剧、制片人，最为国人熟知的应该就是20世纪90年代十部国内引进大片之首——哈里森·福特的《亡命天涯》。哈金斯将蔡斯介绍到自己担任执行制片人的电视剧组（法律剧《大胆的律师》），这份工作让蔡斯意识到自己想成为一名编剧。其后与编剧保罗·普莱顿的会面，让他成为犯罪剧《魔术师》的众多编剧之一。普莱顿与他联名为该剧中“致命箭头的幻觉”“猫眼的幻觉”两集编写剧本。值得注意的是，该剧讲述魔术师利用魔术破案，2018年格里格·伯兰蒂的《真伪莫辨》，几乎仿照了该剧，完全一样的情节却由于时隔近五十年，观众不同，使得收视率相当不错。此外，20世纪70年代早期，由于编剧罢工，蔡斯还意外地获得一份电影联合编剧的工作，传闻是他的小说《静物》被著名的低预算导演约翰·海耶斯看中。1972年吸血鬼题材电影《吸血鬼的坟墓》上映，该片投资五万美元，这完全符合海耶斯的风格。选择吸血鬼题材，蔡斯明显在迎合大众的口味，自从无声电影时代以来，这成为电影的主流。

2.显露峥嵘：踏出编剧的步伐

1974年开播的《克尔查科：恶夜狂魔》，蔡斯仍然跟随保罗·普莱顿，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时而与普莱顿合作，时而与其他编剧联手，为20集的剧作完成8集的剧本。这种自信与游刃有余，一方面来自经验的积累，另一方面是由于该剧与他刚刚完成的电影《吸血鬼的坟墓》如出一辙，依旧围绕着吸血鬼、狼人展开。剧集成功之余，蔡斯收获了带有表演性质的编剧经验，但与此同时，他有些厌倦，不想整天讲一些子虚乌有的故事。一个抑郁症患者很难对一项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产生太多热情，正如之前他那变幻不定的理想。这时，斯蒂芬·J.坎内尔给了他一次机会，为一个现实角色书写。提起《洛克福德档案》，至今仍有很多美国观众能想起标志性的电话留言：“我是吉姆·洛克福德。请留下你的名字和信息，我会回复你的”。这是NBC“侦探片时代”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迹的作品。已经逝世的詹姆斯·加纳所扮演的洛克福德随和、英俊、魅力不可抗拒。此时的蔡斯开始有意识地将他最想传递的信息在剧作中流露出来，他让洛克福德来到新泽西，并谈论起黑手党的分类。很显然，和大多数意大利裔美国人相同，蔡斯热爱电影《教父》，有着黑帮电影情结。剧作的成功，为蔡斯带来一项美国编剧协会奖提名，1980年他担任编剧的“爱就是这个词”一集，获得该奖项最佳情节剧提名。荣誉之外，他掌握了编剧的精髓，意识到人物塑造对于故事的重要性，洛克福德这个充满魅力的人物才是故事构建的基础。

3.展现风采：从电视电影到美剧创剧人

进入20世纪80年代，蔡斯首先接手的是两部电视电影《在明尼苏达州大道外》和《月光》。电视电影在美国电视发展史上是一个比较奇特的存在，好莱坞电影公司出于对电视的敌视和自身票房的考虑，不愿意将电影版权卖给电视台。早年间，电视台是不可能播放电影的，哪怕是历史再悠久的片子。这一惯例随着有线电视HBO的出现逐渐被打破，HBO才是好莱坞电影真正发展起来的原因之一，因为每年电视台向电影发行公司购买版权的费用占了总收入很大一部分。电影发行公司之所以又愿意开放版权，原因在于它们发现，库房里那些拿枪指着观众头观众都不会愿意看的老电影居然可以卖一大笔钱，且这是有播出时间限制的。它们根本不需要把最新上映的片子拿出来，只需要处理一些它们认为的“垃圾”即可。当然此后随着时代的发展，最新上映的片子也开始被卖给电视台。就在HBO诞生几年之后，无线电视网开始制定策略应对HBO的电影攻势，这便是电视电影。此时，常年服务于NBC的蔡斯得到梦寐以求的拍电影机会，哪怕这只是电视电影。两部作品，有着明显的“暗黑”之风，毫无疑问，这是蔡斯刻意为之，他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结果相当辉煌，《在明尼苏达州大道外》为他赢得了第一个艾美奖。

不过，电视电影对于电影而言毫无竞争力，甚至不如每周存在的电视剧，后者至少能够在固定的时间把一些观众拉回电视机前。于是一窝蜂出现的电视电影，又一窝蜂消失了，不过20世纪80年代的确是电视电影所谓的黄金时代，别出心裁的NBC为了将电视电影的魅力发挥到极致，还借用已有的老剧集，精心设计了电视电影连续剧。这便是蔡斯参与的第三部电视电影《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1955年，希区柯克自导悬念故事集，每个小故事都包含一些恐怖、悬疑、超自然等元素，每集开始都是由导演本人拉开序幕，等到故事完毕，又由导演本人闭幕总结。NBC将新拍摄的故事与希区柯克的镜头相结合，彩色部分为新拍摄的，黑白部分则为希区柯克当年完成的，借助“悬念大师”的绝妙创意，再次点燃荧屏。对于蔡斯而言，这份工作本无法展现个人风格，但是他有着强烈的希区柯克情结，能参与关于他的剧集，这简直就是再美妙不过的一件事。为此蔡斯甚至产生恐惧的感觉，他生怕玷污了偶像的剧作。“礼物”一集他出任导演，这应该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有机会成为导演，他完成得相当不错。1954年，新浪潮电影核心人物弗朗索瓦·特吕弗旗帜鲜明地喊出“作者电影”论，对好莱坞类型电影嗤之以鼻的同时，却把希区柯克列为电影作者的一员，希区柯克也成为最早获得电影作者命名的导演之一。因为希区柯克代表着作者电影与类型电影的共生，“其电影风格存在着类型电影的创作手法，又具有明确的个人特色和风格，他坚定地发展了好莱坞悬疑片类型的同时，又在他的电影中呈现出作者电影的特征”^[5]。20世纪80年代，痴迷希区柯克的蔡斯在《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中向偶像致敬，没想到的是十多年之后，他将有机会沿着希区柯克的道路前进，开启美剧创剧人作者化表征与类型制作间的共生。

成为导演意味着蔡斯创作的成熟，他决定完成一部属于自己的剧集。1988年他担任联合创剧人的《Almost Grown》播出，这个片名的由来照搬了摇滚乐发展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查克·贝里专辑的名字，蔡斯的摇滚乐情结可见一斑。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蔡斯的作者化表征让剧集与一般的流行肥皂剧迥然有异，将之与老舍先生的《茶馆》相比，居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剧集在不同时期进入一对爱人的生活，高中、大学和离婚时，进而遇见他们生活中的所有人，故事就在互相牵连中向前推进，生活也在矛盾的时间里变得格外真实。我们总是形容老舍先生的《茶馆》结构上是“抽刀断水”式，如果将生活比喻成一条奔流到海不回头的河流，那么《茶馆》就是用刀在这条河流上切出三个横截面，让人们暂停时间，细细观察其中每一处细节。《Almost Grown》也有着相类似的主题，三个不同的时间节点，三个不同的空间场景，两个相同的人。这是一种极为文学化的表现，与好莱坞习惯的类型制作迥异，在当时的好莱坞看来，家庭剧不是肥皂剧就应该是情景喜剧。《Almost Grown》在CBS的表现极为挣扎，播出时间与ESPN的NFL橄榄球联盟直播以及NBC的“周一电影夜”重合，且一季而终。对于优秀剧集无法让无线电视网满意，原因比较复杂。

但是，《Almost Grown》成为蔡斯职业生涯一个鲜明的符号，故事的讲述方式、剧中的台词撰写、演员的选择、对文学性的强调等都与之后的《黑道家族》极为类似。对此，蔡斯直言不讳，“《Almost Grown》是《黑道家族》的实验室”^[6]。

4.泯然众人：巨作诞生的前夜

《Almost Grown》的失败让蔡斯十分失落，他非常看重第一次独立制作，此后接受采访除了《黑道家族》，谈到最多的就是这部作品。进入20世纪90年代，他开始恢复20世纪70年代《洛克福德档案》那会混迹剧组的模式。为NBC连续剧《I'll Fly Away》担任制片人，并撰写四集剧本。这是一部反对种族主义的剧集，“对于整个国家的电视业而言，这是一个欢呼和热泪的场合”^[7]。也许是因为之前剧集的失败，蔡斯的自我封闭让他显得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荣获美国制片人协会的杰出电视制片人奖意味着他对剧集的贡献，但当斩获最高奖艾美奖时，整个剧组似乎刻意将他的名字排除在致谢名单之外。“简而言之，我们是一个和解的世界，这个世界礼貌地淡化了今天在主要城市发生的种族歧视，并且调查显示，全国20%的儿童，是生活在贫困中的黑人，《I'll Fly Away》一直倾向于关注可能的情况……”^[8]长达数页的致谢名单，没有蔡斯的名字，该部剧集此后也从未见他提起过。1994年，蔡斯来到CBS的《北国风云》剧组，为最后一季担任联合执行制片人。这依旧是约书亚·布兰德和约翰·福尔西的作品，蔡斯此后坦言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该剧。《北国风云》是美剧发展史上的奇迹，获得了超过50项艾美奖和多项金球奖提名。剧集从一个外来医生进入古怪的阿拉斯加小镇，开始一段充满温情的旅程。风格与蔡斯想要的暗黑风完全不同，但他没有话语权。值得一提的是，几年以后，又是那位格里格·伯兰蒂完成了《雪山镇》，情节与这部《北国风云》非常雷同。如果说《真伪莫辨》与《魔术师》之间差着近五十年，那么这两部作品间隔不到七年，再考虑到伯兰蒂完成过与《黑道家族》类似的《黑金家族》，可以看出他对蔡斯的崇拜无以复加。

这一时期，蔡斯意志消沉，给人的感觉是他行将退休。在美剧界，五十岁退休是惯例，例如《斯巴达克斯》的创剧人比尔·普拉迪就指出“影视创剧人的努力程度都是百分之百。所有做这行的人，都会在五十多岁时退休，无论他们的事业成功与否”^[9]。1995年，完成《北国风云》的蔡斯刚好五十岁，此时的他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尽管之前获得过电视界的最高奖项艾美奖，但与之后的《黑道家族》相比，所谓循序渐进的职业生涯显得有点平淡无奇，因为他即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