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感觉中领悟自我成长与教育

2023-08-12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身体与感觉，是个体（此在）对于自身存在的最为基础和本原的领会。因为，领会是此在使自己成为自己的能力，个体（此在）在身体和感觉的领会中，使自己同时成为自由的和自律的人，而唯有此两者同时具备，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本真的人。我们在感觉中发现爱、拥有爱和学会爱。

个体的生命一旦诞生——亦即在一定的“现身情态”中“现身”出来，它就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之中—存在”，并在这种存在中不断领会着自身，也就是领会自身的存在性。海德格尔指出：“我们领会在这回事不仅是现实的，而且是必然的。不使在如此敞开，我们根本不可能成为‘人’。”^[8]个体生命（此在）对自身存在的领会是通过两条路径同时进行的：其一是身体的路径，身体从被动的“现成之物”到进入意蕴世界的“上手之物”再到作为能在的本真存在，在这个领会的过程中，个体的肉体从被动走向主动，从进入意识到走向意识之外，个体（此在）作为一个自由的能在不断被领会出来；其二是感觉的路径，生命与外物直接对接，并在对接的过程中将外物及其秩序邀约、内化到生命之中来，从而构建出自己的心理世界（包括认知、情感、精神、道德……），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此在）被领会为一个自律的——内在心灵接受外在秩序的规范——能在。身体与感觉，是个体（此在）对于自身存在的最为基础和本原的领会。因为，领会是此在使自己成为自己的能力，个体（此在）在身体和感觉的领会中，使自己同时成为自由的和自律的人，而唯有此两者同时具备，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本真的人。

儿童（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儿）对自己的身体并无明晰的觉知，比如刚出生的婴儿几乎无法完成将自己的手指自由地放到自己嘴里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任务。因此，儿童必须不断地通过反复的实践去感觉、使用和开发自己身体的空间和能力：他（她）必须先能够有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然后熟悉和亲近这种身体的感觉，不断地开发和运用自己的身体，并最终形成照顾和管理自己身体的能力。儿童对其身体的这种感觉和开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这是由儿童的特点所决定的。“对于儿童，身体就是认知，就是感觉，就是情绪，就是心理，就是精神，它们是一体的，并通过身体的活动来体现它们的浑然一体。”^[9]而且，这种“浑然一体”还包括外在的与他人共生，也就是儿童（尤其是婴儿）通过他们的身体所体现出来的这些内在的一切都依附于外在的他人和环境，包括他们的父母、家人、家里的动植物、物品等。儿童还没有明晰的自我，他们附属于他人（主要是父母）并被他人掌控，因而他们也常常将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情绪、感觉等）和他人产生混淆。他们的身体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可以看见的现成之物，是一种异己的东西，就像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的身体一样。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形成领会，也就是说他们的身体还没有被他们的“寻视”带入到一种指引性的意蕴关联中来，因而这种东西只是不上手的东西，或者现成之物。“操劳不肯趋就的东西，操劳‘无暇’顾及的东西，都是不上手的东西：其方式是不相干的东西，未完成的东西。”^[10]

儿童需要在生活中，在大人的帮助和指导下，通过不断地进行身体动作的操练，从而逐渐将他们的身体从不上手的现成在手之物领会到意蕴关联中来，领会成能上到手中的一种有用的工具，并能够熟练地将他们的身体当下地上到手上来，这样，他们的身体便从现成在手之物被领会为当下上手之物，从而也就从与父母的身体或其他现成之物不相区别的浑然一体状态中一项项逐步分离和独立出来，成为属于儿童（尤其是婴儿）自己的上手之物。“当婴儿发现手原来可以‘自己’动，手就被感觉到了。接着，手就跟随了意愿，意愿也开始萌芽。手就这样不断地被支配和使用了。”^[11]身体作为一种上手的工具，进入到婴儿的意识中来。

儿童（婴儿）发现他（她）可以如同用具一样掌控他（她）的身体，但是，只要这种对于身体的感觉还停留在婴儿的意识之内，则他（她）仍然还没有得到一种本真的领会。只有当儿童（婴儿）不断地反复地使用他（她）的身体，以至于到了熟能生巧的程度，最后竟至忘却了这些身体部位，“最终手和脚的动作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自动和自由，走到了意识之外”^[12]，只有到这时候，儿童（婴儿）才完成了对自己身体的领会，他（她）将自己的身体领会成属于自己的本真能在。这种身体的本真能在属于自由的能在的范畴，因为婴儿原本依赖并附属于其父母与环境的身体得以从这种依赖性和束缚中摆脱出来而获得了独立，婴儿的身体真正成为他（她）自己的，而且成为可以随意自由支配的。尤其是成长到青春期以后，这些逐项独立出来的身体各部位又会再次统合协调起来，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独立而自由的自我。因此，身体的自由是走向人的起始，正是这种最为基础和本原的身体的自由，让人真正并彻底占有了自己本身。

个体（此在）的最基础和最本原的另一个领会是感觉的领会。感觉几乎与身体同时进入领会中，因为儿童最早的对此在存在的领会也就是通过对其身体的感觉而实现的。感觉是儿童用以观察和发现世界的智慧，它是儿童认知的基础，也是人类全部认知和理解的基础。卢梭说：“由于所有一切都是通过人的感官而进入人的头脑的，所以人的最初的理解是一种感性的理解，正是有了这种感性的理解做基础，理智的理解才得以形成，所以说，我们最初的哲学老师是我们的脚、我们的手和我们的眼睛。”^[13]卢梭所说的“感性的理解”就是感觉。感觉是我们打开认识世界的大门的钥匙，我们对于世界的一切认知都首先来源于感觉，这几乎已是历来由许多哲学家、心理学家们反复证明过了的真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也强调感性的直观（即感知）在意识的意向性的当场构成中的奠基性作用。虽然海德格尔强调理解先于感知，从而与胡塞尔的直观的理念有所区别，但是我们可以发现，海德格尔所强调的理解（即领会）也是对此在之本真能在的领会，而这种此在的本真能在首先是身体的和感觉的能在。

感觉是内在世界发生的生命体验，由感觉连接的外在事物经由感觉而肉体化（内化）为人的内在生命。我们不仅感觉外在的客观事物，我们的感觉还能够走进别人的生命之中，形成生命的感觉。“对于成人来说，感觉就是用全身心来拥抱生命。对于儿童来说，感觉就是他的生命本身，感觉就是生命的发现。”^[14]在生命的感觉中我们天然地与他人的生命相联结，这种联结和感知我们称为爱。我们在感觉中发现爱、拥有爱和学会爱。“没有爱的感觉是无法爱的，学会爱也必然是从感觉开始的。”^[15]于是，我们不禁又会想起前述导论中杨丽娟女士的故事，那一场悲剧的起源显然与她对于基于其原生家庭的生命和爱的感觉缺失本真的领会有着根本的关系：她与她的父母之间缺失生命的联结，因而她将她父母对她的爱也片面地领会成毫无感觉的“应该”，她不能本真地感觉和领会爱，她也就最终失去了爱的能力。还有前述导论中所列举的那些凶杀案，无辜残杀父母、老师、孩子、同学……所有这些悲剧事件，背后深层的原因大都源于此：他们的生命感觉被阻滞了，感受爱、施与爱的能力丧失了，拥有的也只能是冷漠和暴戾了。

当我们的感觉超出身体器官、超出个人内在的精神感受，通过同他人进行生命联结而进入一条生命之河，在这条河中，我们就能感觉到氛围，感觉到现象背后的真相。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感觉，“超出了各种想法、思考与逻辑，直达真实，它可以帮助我们深入到自己的内在和事物的内在”^[16]，我们将这种感觉称为心灵感觉或者超感觉，也称直觉。正常的儿童都有这种直觉的能力，“当没有受到理性的打扰时，他们的心灵就会非常敏锐，他们能感知到现象背后的真实”。^[17]那种源于基本生命存在的感觉，我们成为生命感觉。我们可以通过这种生命感觉直达胡塞尔所说的“本质直观”。这里，一种由感觉所生发的创造性便成为可能——我们在感觉中创造性地直观到了事物的本质！所以，“感觉是所有发展和创造的初始、过程和背景。这就是自我创造教育的一个核心的理由，因为感觉无法被‘教’和替代”^[18]。自我创造的能力来自于感觉，或者说只有感觉是创造力的不竭源泉。

我们还通过生命的感觉，通过在生命之河中与其他生命的同时共在和视域融合，我们学会以生命来理解生命，于是从中涌现出善，而善又派生出道德和良知。“所以，提升自己对生命的了解和知晓是现在和未来文明的保证。”“如果我们不能回归内在去寻找我们内在生命的资源，我们的文明和道德就会沦丧。而儿童会通过这种和生命的联结和感觉，帮我们找回自己和地球。”^[19]同时，我们还能够在自由的生活中、在艺术的欣赏与享受中，必然地产生一种精神的感觉，它在我们的内在世界里久久地回味，让我们的灵魂离开世俗的庸陋而进入美的境界，让我们的精神升华和沉淀，并形成自我。

儿童对于感觉的领会将感觉所及的外在事物的秩序和规律领会到内在的自我世界中来，从而为儿童的内在的自我确立了规范和秩序。如果没有感觉的领会，外在自然的规律和秩序就进不到内在的世界中来，脱离自然万物的抽象理性也无法在我们的内心生根。所以，当感觉的事物进入我们内在，它一方面充实了我们的内心，另一方面也同时以其自然的规律和秩序为我们的内在世界立了法，而不是像康德所说的“人为自然立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儿童通过感觉领会到的乃是一个本真的自律的能在。

然而，在日常的生活中，本真的领会往往难以实现。我们通常所具有的领会往往是非本真的领会，因为：“此在以有情绪的方式‘视’它由之而在的可能性。于筹划着展开这些可能性之际此在一向已经带有情绪。最本己的能在的筹划托付给了被抛进此的实际状态。”^[20]也就是说，同属于此在的源始生存论结构之一，我们的领会首先并总是受到现身情态的抑制，“领会总是带有情绪的领会”^[21]。我们对于身体和感觉的这种最基础也最本原的领会也是如此。在日常世界中，成人是儿童的现身情态，父母是孩子的现身情态。因此成人和父母对他们自己的身体和感觉的领会水平，也就决定了儿童和孩子对身体和感觉的领会实情。

现实的状况是：在身体的领会上，我们有很多人在成年后并没有很好地完成童年时期应该完成的对自己内在环境剥离的任务，因而还残留着儿童时期的这种浑然一体的共生现象，“成长的复杂性就在于不能保证每个人的历程都能从浑然一体中剥离出来，走向独立，然后又回归到浑然一体的生命状态”^[22]。那些个体仍未发展成熟的成人或父母，在对待儿童或他们自己的孩子时，却往往因为自己的利好——比如为了自己的便利、兴致或者无知等——而不断地去限制儿童（孩子）的自由身体活动。他们将出生的婴儿紧紧包裹在襁褓里，不让婴儿的胳膊和腿自由地活动（怕婴儿乱动造成麻烦）；不让婴儿吃自己的手指（怕不干净），不让儿童用手去玩沙子和泥巴或在地面开心地翻滚（怕弄脏衣服），不让男孩子上蹿下跳（怕受伤），不让孩子涉足某些有一定危险性但可防控的场所（怕出意外）……然而，这一切的“不让”（或禁止），却等于禁止了儿童所有内在的成长，最终让孩子失去了本真地领会自己身体的能在的机会，“孩子如果在身体上受到束缚，他身体上的畏缩和紧张就会导致他心理上的畏缩”^[23]，“所以，如果身体被禁锢，儿童就丧失了自己”^[24]。在成人或父母如山一般难以撼动的现身情态中，弱小的儿童虽然也以“闪避”和“背离”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展开着他们对于自己的身体的本真的领会和筹划，但终究在成人/父母的强大的现身情态的抑制下，不得不走上非本真的领会之路，并在这种非本真的领会中最终迷失和丧失本真的自我。

在感觉的领会上，我们很多成年人也会感到很尴尬：他们太过习惯了运用强大的头脑对几乎所有的事物进行理性分析，而在基本的感觉领会（尤其是情感领会）方面却不知所措。“由于成人丧失了太多的感觉，所以容易形成一种惯性，比如不自觉地躲避内在发生的痛苦的、孤独的、愤怒的、幸福的各种感觉，他们不再发现生活，也就不再创造生活了。他们在童年未创造出自己感觉的那一部分，所以现有的某些东西似乎就被固化了、合理化了。甚至当幸福和喜悦到来时，我们的头脑明知道那是正向的东西，但依然会感觉到恐惧。因为那种感觉超出了我们惯常的感受，那是异样的感觉，我们已经无法像孩子那样接纳了。”^[25]所以，成人的世界往往过度理性化、呆板化，失去了感觉世界活泼泼的景象和活水源头。他们无法理解儿童的感觉的世界，就好像他们从来也没有经验过这样的世界，而是直接在头脑中装入了机械般的理性思维一样。究其原因，这样的结果可能跟我们在儿童时期所受到的灌输和驯化的教育模式有关，这种教育让我们只是学会了理性的思维而忽视了感觉的培育，我们感觉的那一部分从来就没有被创造出来！这是我们成人成长过程中的重大缺失，但是这种缺失不仅仅影响了成人的生活，而且还进一步延伸影响到了他们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儿童如饥似渴地在各种各样的感觉中体验成长：比如儿童都喜欢玩沙子玩泥巴，那是他们在其中体验这些物质的特性；他们喜欢在各种箱子、柜子、桌子的里里外外穿梭或躲藏，那是他们在体验空间的感觉；他们喜欢央求父母一遍一遍地重复讲一个简单的故事，那是他们在体验故事中对于他们来说很有趣味的细节；当儿童第一次见到父母给他们买的茶叶蛋，他们就会非常认真地一定要亲自剥去蛋壳，那是他们在体验独自做一件事情的感觉……儿童们对于感觉的体验和领会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儿童本身就是一个感觉的生命存在，他们就是在这些成人看似无聊但他们自己却觉得充满着无限趣味的感觉中成长。但是他们的父母却往往并不理解，并且因为不理解而经常横加指责和阻止。他们怕孩子玩泥巴和沙子弄脏了衣服，嫌在箱子、桌子里外乱窜让人心烦，嫌反复为孩子讲一个简单的故事太过枯燥，怕孩子自己剥蛋壳速度太慢耽误了去上幼儿园的时间……总而言之，成人往往会以各种理由否定和中断孩子们正在感觉的事情。他们自以为替孩子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但其实是“充满善意地”把孩子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通过感觉成长的机会——给剥夺了。

【注释】

[1]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0页。

[2]同上，第158页。

[3]同上，第158页。

[4]同上，第158、159页。

[5]孙瑞雪著：《完整的成长——儿童生命的自我创造》，图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页。

[6]维吉尼亚·萨提亚、约翰·贝曼、简·格伯、玛利亚·葛莫莉著，聂晶译：《萨提亚家庭治疗模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9页。

[7]武志红：《心灵成长的六个定律（之四）：答案，在你自己心中》。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76455901000abt.html.

[8]海德格尔著，熊伟、王庆节译：《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4页。

[9]孙瑞雪著：《完整的成长——儿童生命的自我创造》，中国妇女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页。

[10]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87页。

[11]孙瑞雪著：《完整的成长——儿童生命的自我创造》，中国妇女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