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传承之下,西周礼制中的“占梦”的体制,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此,则西周“占梦”体制基本沿革殷商仪礼,这个论断应该可以站得住脚。《周礼》“占梦”记载的内容,按孙诒让《正义》和后人解读的理解,并未见“血祭”与“册告”等仪礼内容。为了更清楚地弄明白这一系列问题,有必要在上文“占梦”沿革考证的背景下,对《周礼》“占梦”条进行重新训诂与解读。《周礼·内则》云:“时聘,以结诸侯之好。”......
2023-08-11
周礼傩制,见《周礼》记载的两条信息:
“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季冬,聘王梦,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遂令始难(傩)驱疫。”[18]——《周礼·春官·占梦》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19]——《周礼·夏官·方相氏》
“方相氏”及“帅百隶而时难(傩)”的仪礼形态的记载,多见于东汉以后的史籍,然而奇怪的是,“占梦”及“遂令始傩驱疫”的仪礼形态,却被遮蔽或失缺了,如宋人编撰的《太平御览》中就不再出现“占梦”“遂令始傩驱疫”的记录[20]。有关“占梦”参与周礼的“傩”活动的研究,黎国韬沿革胡新生先生的观点而阐释说:“占梦一职在季冬舍萌赠梦,令始傩,可见参与了季冬大傩。舍萌即释菜,与礼先师有关。”[21]其中“释菜”之说,即沿革汉儒注疏的观点,饶宗颐也沿革此类观点,他说:“玄(指郑玄)谓‘舍’读为‘释’,‘舍萌’犹‘释采’也。古书释采释奠多作舍字。萌,菜始生也。赠,送也,欲以新善送去故旧也。”[22]且在相当程度上肯定“占梦”参与周礼“傩”的活动。有关“释菜”之论是否正确,有待下文详述,仅饶氏及黎、胡两位的研究成果,足以证明东汉以后的史籍对“占梦”及“遂令始傩驱疫”的仪礼形态的遮蔽或失缺等,是某种历史的误导或偏颇。
“占梦”职官体系源于殷商卜梦,是关乎商王梦忧的禳除礼仪。这种礼仪在西周以后演变为“占梦”的“日月星辰”的“星占”卜六梦,其中“赠恶梦”是傩礼的重要内容,但这类内容在汉以后的史籍中被遮蔽了,实际上由秦汉走向民间,如“秦汉之际的《日书》也谈到做梦由鬼神而起及其病征,噩梦要以咒语、法术禳除(林富士,1988:122—129)”[23]。一直沿革至今的“萨满”以“梦”治病的傩俗,又是一个例证。
就文献记载来看,“占梦”与“方相氏”两者是“始傩驱疫”的策划者和实施者,由“占梦”辨天地之会阴阳之变而占六梦,在季冬聘王梦的仪礼中进行献吉梦与赠恶梦巫术活动,当发现“恶梦”背后的作祟巫术力量时,便进行安抚或禳除,其中方相氏率百隶执戈扬盾索室驱疫与驱方良的活动,显然属于禳除邪祟的范畴。由此可以总结出周礼傩制的基本内涵与特质:
傩礼主管部门:春官大宗伯;职官:占梦。
傩礼实施部门:夏官司马;职官:方相氏。
傩礼实施时间:季冬,每年一度举行聘王梦的仪式期间。
傩礼实施范围:室、墓圹。
傩礼执行者:方相氏(狂夫四人)、百隶。
傩礼程式:占梦受王命聘为职官,以巫术手段辨识与协作天地阴阳之气,借以献王吉梦、赠恶梦,然后令方相氏率百隶进行索室驱疫的时傩活动。
傩礼乐形态:军乐鼓噪,方相氏与百隶表演戈盾舞操列,呐喊。
傩礼规模:按四个方位,每方位有方相氏狂夫一名;按天子八佾规格,即需隶六十四名,共二百五十六名。
傩礼目的:驱疫、驱方良。
傩礼性质:军礼。
傩礼特色:方相氏(狂夫)的装扮表演。
有学者认为周礼傩制,仅是一种停留在纸上的制度总结,并未在西周以来宫廷实施,甚至有学者质疑《周礼》伪书的问题等。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考古和文献发掘证明,西周礼制问题基本上可以肯定,如丁进的博士论文考据:“《周礼》不是对两周制度资料的汇编、拾遗、补编,而是为中央政权制作制度的创作。”“周礼不仅指王畿成周和宗周实行的制度,也包括在华夏诸侯国实行的礼乐制度。”[24]
纵观周礼傩制,可以看出从殷商“卜梦”中衍生出“始(时)傩”,“血”祭是禳除“不祥”的重要仪礼形式,其中包含有“盟约”意义,即以“血”约的形式进行誓言(诅咒)。周礼所谓“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遂令始难驱疫”的原理,即源于此。而“舍萌”即“任命”“亡商诸侯”,且与他们“血约”将“恶梦”转移至“四方”。由于“恶梦”作为“疫气”形态,且以“灾星妖云”为表征,在“星占”体系中,禳除“灾星妖云”的巫术是一种秘密巫术,因此,多秘而不宣。周礼“始傩”即属于这种问题,傩或为秘术,不能登大雅之堂,故周礼两言“傩”之后,对“傩”之法秘而不宣。
禳除星云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直接驱除灾星妖云;一种是把灾祸转嫁他人或其他事物,即移祸之法术。移祸之法术的详情,见《吕氏春秋》载:“周文王立国八年,岁六月,文王寝疾,五日而地动,东西南北不出国郊。百吏皆请曰:‘臣闻地之动,为人主也。今王寝疾五日而地动,四面不出周郊,群臣皆恐,曰请移之。’文王曰:‘若何其移之也?’对曰:‘兴事动众,以增国城,其可以移之乎?’文王曰:‘不可!夫天之见妖也,以罚有罪也。我必有罪,故天以此罚我也。今故兴事动众,以增国城,是重吾罪也,不可。’文王曰:‘昌也请改行,重善以移之,其可以免乎!’于是谨其礼秩、皮革以交诸侯;饬其辞令、币帛以礼豪士;颁其爵列、等级、田畴以赏群臣,无几何,疾乃止。”[25]可见“移祸法术”的主角是周文王,移祸手段有“增修国城”,或“谨以礼秩”等,其中包括“交诸侯”、“礼豪士”、“赏群臣”等“重善”之“转移巫术”之法。联系上文“舍萌于四方”之礼秩,即可释为“交诸侯”之法,可佐证“赠恶梦”中包括“移祸法术”手段。又载:“宋景公之时,荧惑在心,公惧,召子韦而问焉,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者,天罚也;心者,宋之分野也。祸当于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与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将谁为君乎?宁独死。’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岁害则民饥,民饥必死。为人君而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乎?是寡人之命固尽已,子无复言矣。’子韦还走,北面载拜曰:‘臣敢贺君。天之处高而听卑,君有至德之言三,天必三赏君。今夕荧惑其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岁。’公曰:‘何以知之?’对曰:‘有三善言必有三赏,荧惑必三徙舍,舍行七星,星一徙当七年,三七二十一,臣故曰君延年二十一岁矣。臣请伏于陛下以伺候之。荧惑不徙,臣请死。’公曰:‘可。’是夕,荧惑果徙三舍。’”[26]这则记录也详细说明了“移祸法术”的具体内容,移祸的对象依顺序为“宰相”、“民”、“岁”,可见自原始移祸巫术以来即有移祸于“民”与“岁”的思想。
总结一下这两则“移祸法术”的思想与手段,可知移祸法术广泛流于上古时代,或移祸于诸侯、豪士、群臣、民众,或移祸于国城、周郊,或移祸于岁时等。值得注意的是“岁”,则“占梦”掌“岁时”也必然包含这一层内容,而“方相氏”“率百隶而时傩”的“傩”仪礼,“占梦”、“方相氏”与“百隶”等参与“傩”仪活动中的角色,实际上是充当“移祸法术”的对象。赵容俊先生说:“祝诅的施术例子,尚有‘祝移’之术,此术乃巫者将罹祸人之灾难,转移至肇祸人身上的巫术,并使其人罹祸。”[27]但“占梦”与“方相氏”等均具有巫色彩的角色,他们通过“率百隶”的击鼓呼嚷、疾驰奔跑、持火与涂血等方式,将从“王”身上转移而来的“祟”送到四野(郊外),这便是后汉大傩仪的“埋祟”仪礼由来。所以,周礼之“傩”在本质上有“挪”之义,即“转移”巫术的禳除“恶梦”之法,其中“赠”的“玩好”方式,即为后世“傩”的“狂欢”方式的本源,与“占梦”与“方相氏”本质的“巫狂”身份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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