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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长河:费穆到张艺谋,文人电影的醇香之旅

【摘要】:文人电影应该是一锅陈年的老汤,煨的时间越长,也越有味道。“味道”作为中国古典文论中重要的一个术语,也是中国文艺美学中最为重要的审美范畴,是一个艺术作品最高的境界。这是志忱与玉纹首次见面后,也是两人首次单独在一起后两个人的对白。

平淡不是单调,简洁不是空洞。文人电影正是善于运用最少、最简洁的艺术语言,形成一种蕴藉、深厚、缅邈的艺术境界。

文人电影应该是一锅陈年的老汤,煨的时间越长,也越有味道。舀一口一尝,品不出里面究竟加了什么作料,却越品越有味,越品越想品。这就是古人所追求的那种境界。

“味道”作为中国古典文论中重要的一个术语,也是中国文艺美学中最为重要的审美范畴,是一个艺术作品最高的境界。其实味道并不神秘,它指的是一种可以诱人深入,对一部作品可以反复品评、把玩而其乐无穷的某种东西。而“品味”也就是这样一种艺术欣赏活动。

“味道”的形成在于作品本身要注重以少胜多、以一驭十的艺术取向,从而在艺术欣赏这样一个抵达文本“彼岸”,对文本破解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纵深、复杂的“二度创作”空间。这样一个“纵深的文本空间”,为不同的艺术欣赏个体,再造其心目中另一个文本启动了二度创作的原动力。

欣赏者走向这个“纵深的文本空间”中,也就是在慢慢地咀嚼“味道”的过程中,会因个人“体质”差异、个人趣味不同、性格气质不同,停留在不同“地理位置”,形成不同的视角与看法。不同的“地理位置”,不同的欣赏视角也就决定了欣赏者对“文本”的不同理解。

欣赏者主体在这样一个“纵深空间”畅游的过程中,在调动自己的欣赏经验和生活积累,在破解一个个艺术元素,解构一个个艺术装置时获得充沛的审美愉悦。

此时人们用一个字——“味”来表述这个过程。

当这样一个审美过程用在文人电影上,这种审美活动具备了这样几个特点。

第一,“有味道”就是观众调动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后获得收获。“有味道”就不是苍白的、直露的、索然无味的,影片就不是一览无余,就不是一眼看到底。第二,正是有了这么一种“味道”,才使得人们可以品评、玩味的深度,有了一种蕴藉。第三,有了一种“味道”,人们在看电影时,才可以称得上进入一种叫“欣赏”的活动,才可以一遍遍地看而不觉无味,甚至一遍比一遍有收获。

因此,文人电影就有了让人们反复品味的魅力,有了可以反复观看而更觉其味的价值。正如那个神秘的《小城之春》是需要玩味的,而不是一览无余的;需要反复地,而不是过眼烟云地。

看文人电影,像品评一首古典诗词,需要摇头晃脑地反复吟咏,才能领会其中美感、韵味,才能把一个精致文本一点点地浸开;看文人电影,像走进一个精致的私家园林,需要在曲径通幽中,在千百度的寻觅后,蓦然回首才发现她的美感。

人们对《小城之春》就喜欢用这样的审美经验来描述。这种对《小城之春》的喜爱几近于膜拜的程度,对影片的赞美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就像一个由远而近的梦。”

“含情暧昧。”

“而且还必是亦步亦趋、悬思再三,才能参透一二的”。[41]

影片的意味如此深厚,人们把影片比作“城春草木深”[42],“看到这样一部温柔婉约,颇具东方色彩的电影,心里自像如获至宝似的兴奋不已,不仅看了好几次,且逐场、逐镜头地分析玩味再三。”影片的成功之一在于它的“留白”,“多留余地让观者想象”[43]且不讲影片令人们反复玩味、议论再三的主题,那个琢磨不透、神秘、慵懒、性感的女主角玉纹,“不是黑白分明对错的问题,而是充满着许多灰色地带可容思考与讨论的空间。”[44]

《小城之春》写一段隐情,一个少妇的闺怨隐情,一段曾经分手的恋人在各有所依后,又聚到一起后那种隐秘复杂的情感天地。影片截取的恰是礼言患病多年,玉纹心如死灰后的这段日子,旧友志忱来到了他们的家……

引而不发,藏而不露,如箭在弦,如鲠在喉,影片恰切地创造了这样一个含蓄的张力。一切的物像,一切的语言,一切的动作,一切的光影……统统被赋予了幽微的意韵,令多少人为之着迷、神往,欲说还休。

■《小城之春》,费穆导演,1948年

一般而言,文人电影对对白、旁白的使用很节制,或者是忌讳的,他们更多运用电影画面的力量来展示,来显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力量。因为在一览无余的对白下,含蓄、节制、韵味总是受到或多或少的伤害。《小城之春》却成功地把对白、旁白参与到意蕴的形成中来,看影片、赏对白,感受到的是语言的巨大力量。

令多少个评论者倾倒的那个神秘的玉纹旁白,带给观众的是欲说还休的艺术魅力:

“女主人公的声音在影片的旁白中,具有一种几乎不可抗拒的磁性魅力——既慵懒,又妩媚;既冷淡,又性感;既啰唆,又简短;既像云中仙子,又像招魂女巫;既是提示,又似催眠;既在画外,又在画中;既像喝醉,又是像做梦;既像说今,又像编古。这声音时隐时现、恍恍惚惚,让人糊里糊涂、如痴如醉地随之进入电影画面及其声音所共同营造的似梦非梦的艺术世界。”[45]

在玉纹的旁白中,方能见出玉纹那种万念俱灰,而又恪守着为人妻职责的心灵天地。在玉纹慵懒无力的精神世界中,我们方能悟出她与志忱再次相遇后心有所动,而又“心不在焉”、不知所措的心灵天地。

对白把一个含蓄的情感世界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

志忱:我们有十年没见了。

玉纹:老黄倒给你预备好洋蜡了!我们这儿一到12点就没电!

志忱:哦!

玉纹:到12点,拉汽笛,电灯就灭了!

志忱:我也就要睡了,用不着点蜡了。

玉纹:让你住这间屋子,委屈了你,这儿什么都不齐全。

志忱: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玉纹:我不知道来的客人是你。

志忱:是。

玉纹:你床上还短点东西!

志忱:不短什么了!

玉纹:短一床被单,一条毯子,天还冷呢!

志忱:我不怕冷。

玉纹:我去拿。

志忱:不用了!不用了,哎——

玉纹:我给拿去,我就来,我就来。

这是志忱与玉纹首次见面后,也是两人首次单独在一起后两个人的对白。志忱第一句“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试图打开话题,急切地盼望共同回叙已逝去的情感岁月。但玉纹答非所问,“老黄给你预备好洋蜡了……”,玉纹沸腾的内心外表却如此的冷静。志忱顿时无话可说,一时语塞,只好敷衍了一声“哦!”玉纹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到12点……”,看似对第一句的重复,其实是想平静一下内心深处激动的情感。志忱似乎也听清了玉纹的意思,也只好这样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下去。而玉纹执意去拿毯子,其实也是总想能和志忱多待一会儿心思的自然流露。

在志忱与玉纹答非所问、言不由衷,似乎有点颠三倒四的对白中,尘封的情感岁月打开了,初次见面的紧张,彼此的探询、节制、防备、矜持,一切都溶化在这个意味深长的对白中了。观众也就在这段外冷、内热的对话中,感悟到两人情感的振荡和彼此心灵深处荡起的波澜。

味道全溶化在这个对白中了。这种对白后面所隐藏的韵味确已“言有尽而意无穷”。可能不过一个声调的变化,就可以见出深奥的意味。

一天志忱竟然大胆地约玉纹去走一走。在相互道过“早”后,志忱对玉纹说:“吃过饭,撒个谎,我们出去走走,谈谈。”玉纹问:“上哪儿去?”志忱回答:“城头上。”几天过后,玉纹也约志忱出去走走,机位、对白完全相同,两个人心理位置却变了:

志忱:早啊!

玉纹:早啊!吃了早饭,撒个谎,到城头上去找我。

志忱:干吗?

玉纹:干吗?!

■《小城之春》,费穆导演,1948年

志忱:你去买菜去啊?

玉纹:嗯!

似有万语千言,彼此心照不宣,总是情感无限!

似乎就是昨天,志忱约了玉纹到城头走走,今天面对玉纹相邀,这个志忱愣头愣脑地偏偏反问一下“干吗?”,而最具味道之处在于玉纹一个略扬的声调变化:“干吗?!”既是嗔怪,又是反问,既是撒娇,又是不满,把玉纹的心态情感展示得韵味无穷。自知说错话的志忱只好有一搭无一搭了问了一句“废话”——“你去买菜去啊?”玉纹也只好不再多话,一“嗯”了之。

文人电影不是那种看完就忘的“平民娱乐”,一个很轻微的小技巧,则展示了人物的情感大天地。举重若轻,以一驭十,以简驾繁,古典文艺美学的法则在这一寥寥数语的对话中挥洒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