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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0
文人对生命感伤有着深切的体验与表达。
根本上讲,文人文化的感伤体验与文人的感伤心态是相连的。两千余年的政体结构,一个家/国一统的结构模式,即便在最具私人化领地——“家”中也被政治的礼仪、体制、观念所充斥。
换一个角度说,国是一个放大的家,家也为一个缩小的国,国与家一统。中国文化是一个泛政治化的文化形态,高度集权的政治结构,把个人发展空间、人生价值、成就尺度限定在了一个狭小的通道内,这就是“学而优则仕”。
这种评判标准既作为一种非常明确的可见规章,也渗透于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文人无不以晋身仕途,求得功名为人生最高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献身文化、真正能静心操守者寥寥无几。矛盾与痛苦当然也就成为古代文人典型的心态。
“古代文人总是处在种种矛盾的夹缝中,一辈子在仕与隐、君与亲、忠与孝、名节与生命、生前与身后等问题上痛苦地熬煎,这种痛苦和矛盾的文化性格,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也与复杂的社会环境有关。”[15]
那个投江自尽的屈原已成为中国文人的象征:“从屈原开始,中国不少文人就总是在主观想象与客观实现难以统一的矛盾中痛苦挣扎。理想与现实,憧憬与破灭,构成了最基本的矛盾。这是那些自认为身怀绝技、心比天高的文人生命悲剧的主要根源。”[16]文人把自己对社会理想的实现寄托在明君的“开明”上,但事实上,历代文人与皇帝的关系是和谐少,矛盾多,因而苦闷总是如影随形跟着文人,成为他们一生都摆脱不掉的心病。
文人们有两个法宝支撑着他们精神力量,一是“达”时的心忧天下——儒家精神,二是“退”时的独善其身——庄老。但不论哪一个时期,不论文人们如何“静虑”“坐忘”“心斋”,但他们沸腾的内心很少平静过。看似隐身江湖的闲客、高士们所抒发的往往也是仕途坎坷、不被人赏识的愤懑与不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失意文人一种心理自慰而已,真正想求的是随时再出江湖,东山再起!
仕途,成了文人们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的巨大磁场,为它欢歌、苦闷,为它昂扬、萎靡。人生的喜怒哀乐也与之丝丝相连。有人非常准确地指出:
“仕与隐的观念一直支配着中国古代文人对于生命形态的抉择。”[17]
“达”与“退”成了中国文人精神轨迹中一个永远不停摆动的钟摆。随着功名仕途大起大落的“达”与“退”,忽高忽低的两极摇摆和由此带来的情感震荡,又像是如飘在空中的蜉蝣,构成了中国文人精神生活的全部。处于“达”时,对“达”生怕失去的忧虑;处于“退”时,是失意、愤懑与焦虑。
文人的价值、成就是由“他人”来评判、打分的,文人建功立业的标准始终处在“他人引导”的“焦虑”中,因而文人的精神生活总是浸染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伤感与苦闷。
立足中西文化的比较,周作人曾非常明确地指出,中国文学始终笼罩着一层愁云般的感伤情调,似乎在诉说着一种无常、无望而无告的人生痛苦和生命的忧患[18]。
有论者指出:
“中国文人的感伤情调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像一个栖息在人们内心世界里的幽灵,那感伤的情调总是时隐时现地徘徊在人们为现实而抒发的感叹之间。唯其如此,这种感伤情调才不仅表现在对不幸经历的诉说中,而且也表现在对理想人格的咏叹中,同时,不仅体现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之中,而且也体现在抽象的诗学理论之中。”[19]
“从《诗经》到楚辞,从唐诗到宋词,直到明末清初的遗诗,一部中国诗史,也包含着一部中国悲诗史,悲凉之气贯穿于中国诗歌发展的漫长历程。”[20]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心态底色上,常常是在人生的穷愁之际,生命的感伤体验往往乘机而入。文人文化的这个特点与市民文化的特点恰恰相反。
如果市民文学与文人文学构成文学史两道绵延不绝的长河的话,那么二者间总是表现出差异的主题与格调。
“如果说中国市民文学的基调是欢快的,那么,中国文人文学的基调则是感伤的。这种感伤,其中就包括对人生的缺憾的体验与表现……”[21]
生命总是短暂、脆弱,而死亡总是永恒、必然,不论凡夫俗子,还是旷世英才,总会在死亡铁定不移的法则下化为累累的白骨,遁入黑暗死寂、不可知的世界。而文人在现实遭际、挫折前最容易出现感伤。生自何处?死向何方?这种生命感伤往往在各种现实的窘境下,成为文人们排解忧伤,获得心理平衡,进行情感宣泄的方式。
生命感伤的主题也成为古代诗、词、赋、曲中吟咏不绝的主题,成为文人文化中最易拨动人们心弦的感人篇章流传至今而不衰。这种生命感伤与人的生命意识一同出现,散布在自先秦神话、诗经以及绵延不绝的历代诗词歌赋中。
明月当头,清风徐徐,大江如潮,浩荡东流……人是如此的渺小,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大江却是永恒地流淌着,那么千百年来有多少人也会像“我”一样站在江边对月当歌呢?于是人们情不自禁地吟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伤别,乡愁,闺怨,思念,春叹,秋悲,构成了古典诗词文化意象中最为常见的生命感伤形态。
而清风明月、萧萧落木、登高望远、残秋早春的特定地理、时令、场合,生命感伤更易出现: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寄一世,奄如若飙尘。”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22]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23]
“山城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24]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25]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26]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27]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杨柳岸,晓风残月。……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28]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29]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30]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31]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32]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33]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34]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地,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35]
伤感的具体内容是不确定的,但总是对缺陷的一种感伤。
在叔本华看来:
“生命意志的本质是痛苦,因为一切欲求都是由于缺乏,由于对自己现状不满,一天不能得到满足,就痛苦一天,而又没有一次满足是可以持久的,每一满足都是新的欲求的起点,所以欲求是无目的的,痛苦是无边际的。”[36]
感伤又何尝不是如此!易逝青春,理想人格,壮志雄心,新老故交,旧时家园等等都可以成为伤感的内容。
在传统文化中,伤感往往与无奈、无力联系在一起,所谓“东风无力百花残”,伤感表现出对解决现实的无力和无奈。眼见着不能改变的现实,生发出种种的无奈。“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叹息的是人们不可改变的现实。
文人电影的生命感伤,与其说是千百年来文人文化感伤传统的承传,不如说文人文化的生命感伤体验已慢慢融化到民族性格之中,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的呈现方式,表现出在电影媒介中的必然。
当然,电影作为一种大众传媒,作为一种叙事艺术,以及作为一种文化工业,决定了银幕上很难出现单纯吟咏生命感伤的作品,因而也不可能出现如《古诗十九首》《春江花月夜》《石头城》这样典型的生命感伤电影作品。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可以从许多的电影文本中,发掘到那个弥漫日久、在百年电影史中回荡不息的生命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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