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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宗山:刘万年文学小品集

【摘要】:你没有来得及歇息,便朝着久久盼望的那个目标——宗山走去。驾驶室的门开了,驾驶员喊道:江孜到了,那就是宗山。你这才意识到,真的要见到你久久向往的宗山了。宗山,这块从滚烫的地火中诞生的巨石,骨子里仍存有雄性的刚烈与倔强。你仰望着宗山,有意让秋雨散落洗濯你沉重的征尘,以一颗颗清泪,砸向脚下的山石与土地,和着先烈们的混合遗留物,一起祭奠这片既遥远又年轻的土地,祭奠山一般高耸的民族的灵魂与爱国精神。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你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拖着十分疲惫的双脚,满身遍是尘垢。你没有来得及歇息,便朝着久久盼望的那个目标——宗山走去。不知为什么,你依然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果敢与勇达。你从拉萨出发时,是坐在一辆敞篷汽车上的,那时高原正是雨季,你一会儿顶着暴烈的阳光,一会儿承受着细雨的抚爱,一会儿还有小小硬硬的冰雹击打着考验你。汽车尾后卷起的黄尘尽情钻进你的眼睛、鼻孔、喉咙。你的裤角已磨破,背脊也再不敢靠一靠那如一头发疯的怒兽般颠簸的汽车大厢板了,但你依然执著地向着那个目标行进。

那是你第一次的江孜之行。你在那个破旧的车站徘徊了3个下午才等到了一辆汽车。你谢绝了驾驶员让你坐进驾驶室里的优厚待遇,硬是要爬上大箱。你说,这样视野开阔,你最喜欢看西藏的山,西藏的水。谁知道,当你爬上大箱时,当那头野兽发疯般向前冲锋陷阵时,你便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想象不到的痛苦与无奈,你的肠子、肺、心脏那一阵就要被汽车抛到天上去了;你的骨骼,你的肌肉,你全身的每一个部件,都有一种被撕裂被震碎的感觉。你假想,世界上如用此种酷刑折磨罪犯也未必是人道的。这些你都可以忍受,更令你心焦的却是脖子上挂着的那部单位配制的120上海牌照相机,一只手得抓紧不能放松,假如碰到车厢壁上,假如那根牛皮吊带突然断裂,那就意味着一个严重的损坏国家财物的后果。尽管如此,你的目光,你那被阵阵尘浪袭来,又被缕缕清风拂净的双目,仍不住地搜寻着你所需要记住的一切。路边的树分不出是柳树还是杨树,是绿叶还是白叶,全部被汽车扬起的尘土覆盖住了。有时伸进路面的枝条被汽车划过,便有更浓的尘土掉进车厢,扬在车后。通过树与树的空间,偶尔也能看到一点绿色,但那是十分少有的现象。

一阵黄尘散尽之后,汽车突然停住了。驾驶室的门开了,驾驶员喊道:江孜到了,那就是宗山。你从这儿走去,我要回家了。

你这才意识到,真的要见到你久久向往的宗山了。

你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向着宗山奔去。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高原的秋夜一碧如洗,无数颗硕大的星星镶嵌整个夜空。一轮如同银盘的大月亮像一只巨型灯将冷冷的亮光洒向大地,四周有风,凉爽得很,听不到任何一点鸟鸣与蝉叫,更没有青蛙的鼓噪,远处山村野寨时有犬吠之声,但那都很远,像在另一个世界之中。驾驶员指的宗山,离你不远,你隐隐地看见它的大体轮廓,黑黝黝的,像个土堆。你不能歇息,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歇息,你得继续勇敢地朝着那个黑黝黝的山走去,朝着你心目中早已定格的那个鲜亮的点走去,朝着你内心深处已经酝酿过无数次的形象走去,走去。

通往宗山的路是小石子铺就的,两边全是抽了穗的青稞,还有高原特有的豆类植物,豌豆和胡豆。庄稼特有的气息裹在风里四处飘荡,你感到身体有些轻松。随着风儿你似乎听到了流水声。真的,眼前是一条四溢的小溪,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游动。你索性蹲下身,将冰凉的水掬在自己的脸上,洗掉整整一天的旅途疲顿,其实你仍在旅途之中。你用水润了润喉咙,它早就像火一般干热难耐了。你穿着那双从陇东家乡由母亲为你赶做的布鞋,踩过浅浅的小溪,再继续朝着宗山走去。

当你热切的目光被宗山高大的躯体挡住视线之时,当你无力的双脚已经接触到宗山硬硬的石基之上时,你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急切地将那双有些颤抖的手伸向那个民族的伟岸之躯,抚摸着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络和每一次血脉的涌动。宗山,你高高隆起的脊梁,经受了多少血与火的洗礼,你是高原儿女精血注活的一块高大的纪念碑,在经历百年沧桑之后,你仍傲视群雄,昂首挺立于蓝天碧野之中,在这离太阳最近的雪域大地,让所有来到你面前的人们都感到胸怀磊落,光明敞亮。曾几何时,当一群野心家举着洋枪向你扑来之时,你让他们发出凄厉的哀鸣,你让他们丢下肮脏的尸体,你也让多少生于斯长于斯的你的英雄儿女洒下悲壮的热血,书写了壮烈的诗篇。

一个世纪过去了,你几度兴衰,而今显得苍老、疲惫。那座座残垣断壁,块块垒石砂泥,已经成为无声的回忆;那印记着前辈沾血的足印的石板小道,粗糙坚硬的石面已慢慢地铮亮;那存活在石缝间的野卉小草,仍散发着战火硝烟的浓烈气息;残存的门框,铭记着凄苦的怨恨;转经的阿爸阿妈眼里,似乎还可窥出昔日的泪滴。宗山,你的沉思已刻入那段锈迹斑驳的历史之中。

高原的秋夜是个多雨的季节,你乘着习习凉风,攀着石阶继续登高,宗山的主峰建筑物栉比而立,白色的粉墙这阵子却冷得发青。当阵阵夜风掠过你的耳际,你分明听见历史长河滚滚而来的呐喊与呼号,几分凄楚,几分壮烈。一座座陈旧的建筑物上黑色的窗口,就像历史老人不眠的双目,永恒地注视着远方。那些已经失去轮廓的墙垛,就像一尊尊先烈们捐躯时的雕像,鲜活、生动而仍未陨灭。宗山脚下的山村野寨连成一片,你知道这阵子壮汉们正打着鼾声酣甜入睡,而女人和儿童则早已进入了那多彩的梦乡,老人们有可能还割不断与宗山的共同回忆。整川的冬小麦、早青稞波浪翻滚,像大海般托起这艘岁月的巨舰,满载着高原民族的希望和梦想,年复一年地流动着、激荡着,发出巨响,声震长空。

宗山,这块从滚烫的地火中诞生的巨石,骨子里仍存有雄性的刚烈与倔强。你裸露在地球之巅多少年、多少载,无人知晓。你是高原上一块巨大的傲骨,凝视你,接近你,都应是有资格匹配你的英雄。

你仰望着宗山,有意让秋雨散落洗濯你沉重的征尘,以一颗颗清泪,砸向脚下的山石与土地,和着先烈们的混合遗留物,一起祭奠这片既遥远又年轻的土地,祭奠山一般高耸的民族的灵魂与爱国精神。

当你离开宗山时,夜雨仍在下着,你知道高原秋季夜夜有雨。这阵你才明白,是有情的上苍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用磅礴之泪冲拭着高原古堡——宗山这颗枯海翡翠,所以她才如此的耀眼,如此的让人心醉。

(注:宗山为后藏日喀则市政府所在之山)

载2000年6月17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