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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河:家乡的血脉与炊烟

【摘要】:清水河,你是家乡流动的血脉,你是家乡飘动的炊烟,你是家乡引以为自豪的一面旗帜,你是那块黄土地上养育万物的甘露与乳汁。我赤裸裸地来到人世间,是你用晶莹的水花洗涤了我略带母温的血迹,使我睁开人生稚幼的双眼,第一次看到母亲惊喜的泪滴,还有我那位裹着小脚双手捧着一大碗小米粥的老祖母。每次发怒已不是冲天洪水,而是黏稠的泥浆,顺着干枯的河床缓缓流淌。

你真的干枯了!你真的死亡了!你真的流走了!

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死?你怎么能干呢?

你是一条河。你是一种水,你存活流淌了多少年?你却突然消失了。

清水河,你是家乡流动的血脉,你是家乡飘动的炊烟,你是家乡引以为自豪的一面旗帜,你是那块黄土地上养育万物的甘露与乳汁。

在没有我的时候就已经有你了,在没有我爹娘的年代就有了你,在没有我爹娘的爹娘的远古就有了你啊!你是从大山的细胞与腋窝中分泌出来的精液,汩汩地、潺潺地,汇集成溪流,经过石崖、土洼,经过大树小草,经过我中华民族始祖的茅庐栅门,经过野鸭山鸡的花甸草滩,经过猛虎和象齿兽出没的深谷大涧,经过亚洲最大的恐龙盘踞地,经过小星星撞击地球之后形成的冰河期,你都是依然坚韧不屈地流淌。你真是一条河,你不愧为一条河,你本来就是一条河,一条生命之河、自然之河、心灵之河!

我从大地湾先民的陶罐中窥出过你的印记,那时我的祖先已和你有了血与肉的联系。女娲用你调泥捏人造物。我从新的考古发掘中听到你的声音,大地湾的先民们已经将你的形象生动地描绘在了各式各样的原始陶器上,从此便有了人类早期对你的图腾崇拜。

你滋养了我的父辈,也滋养了我。我赤裸裸地来到人世间,是你用晶莹的水花洗涤了我略带母温的血迹,使我睁开人生稚幼的双眼,第一次看到母亲惊喜的泪滴,还有我那位裹着小脚双手捧着一大碗小米粥的老祖母。“喝下吧,喝下孩子就有奶了。”于是母亲一口喝下了一大碗小米粥,于是我就开始吮吸着你浓浓的带着家乡五谷杂粮、泥土沙石味的香甜乳汁。是你不但生就了我的骨、我的肉、我的灵魂与精神,也是你不知多少次的洗涤和灌溉着我幼小荒芜的心田,使之绿树成荫、山花遍野、昆虫翻飞、禽兽合鸣。

那是一个夏天,老祖母用一根磨棍给我精心制作了一条水担,希望我像父辈们一样在黄河畔挑水叫卖,我便挑起了两个黑油油的小瓦罐,老祖母远眺着、呼唤着、指点着让我走近你,去挑起你奔涌的小浪花。我有生第一次走进你的躯体,立即便有一种清清的、凉凉的、软软的感觉,就像又回到母体,回到那个神圣的奔涌的自然之母的血脉之中。我生怕打破你的宁静,唯恐搅乱你的思绪,害怕阻断你的欢歌,双手将瓦罐伸进水里,灌满了,挑起,回家。谁知你生就的野性子,在百般温顺中却仍不乏活泼的天性,随着我不协调的步履而活蹦乱跳地向外滴溅洒落。我当时学着你的样子发了脾气,猛地将水担向地上一掷,心里想,看你不听话!我正准备用脚狠狠地踢那水罐,只听咔嚓一声,两只罐子破了,而你没有丝毫的难为之情,哗哗地全部涌向了小路,涌向了田埂,涌向了像我一般幼小的草禾之中。在家中,已点燃炉火的老祖母怎么也等不到我与你的踪影,急急往河边张望,我沮丧地无精打采地回到家,带回了两段系罐绳,还有我委屈的眼泪。

你还记得吗?我们家房后的那棵大杏树,我是从玉米地里发现了它小小的两瓣嫩丫,移栽在我家堂屋的后面,急急地拿了一个粗瓷碗,在你的身边盛了一碗水,给它浇上了定根水的。现在它已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而你却不在了。

你还记得吗?我光臀时,那些如毛猴般的顽童,哪一天、哪一个能和你分开?每到冬天,当你活蹦乱跳的身影一夜间被凝固为冰河时,我们大呼小叫地向你奔去,飞速地在你光洁如镜的冰面上滑行,摔倒了再爬起来,手脚冻麻木了也没谁怕;我们有时还将冰碴猛地装进那些小女孩的衣领里,冻得她们直叫“好哥哥,饶命”,我们却乐得拍手欢呼。一次,我将二弟使劲一推,竟推进了冰窟窿,待捞上来时,他已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冰凌吊儿。从那次后,二弟就怕你,但我不怕你。我可以将鞋子的下半部用水浸湿,待结了冰去滑冰,那速度真快,那高兴劲就别提了。

但你也有坏脾气。当西山背后炸响闷雷时,当雷祖庙上空大大小小的乌云飞速聚拢时,你的脸色也开始变沉,倾盆大雨使你像脱缰的猛兽,水量数十倍地猛涨,可以将河畔的大树连根拔起,可以将一座座沿岸的水磨房夷为平地,甚至也可以把平时你从不去光顾的那些村落弄得房倒屋塌,猪羊丧命。每到这时,我们村的大人们便急急地扛起搭罩儿,向你奔去,选好位置,用长长的杆子、钩子、网子伸向你,将大树、将死猪、将门板,将各种漂浮物一一捞上岸。那一年,他们的婆娘们、女子们、儿子们就可以有一个如烤饼子般的火炕睡了。那时咱们俩是最亲密的伙伴,每一次发大水我都在你身边,每一次我都是满载而归,我不但能捞上许多杂物,还捞上过大树,也捞上过一只老山羊呢。当然,现在想起我该恨你。你一发作,便将大量的泥沙卷走,带到黄河,使我们的土地在享受你滋润的同时,也遭到你百般的蹂躏,大山满目疮痍,大地水土流失,水患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干旱。我们在盼你、恨你中一代一代、一辈一辈地打发着那些无奈的日子。

尽管如此,你仍不失为一条河,一条美丽壮阔的母亲河。每当春风泛起你微黄的涟漪,柳丝倒映在你俊俏的面颊,桃花儿、梨花儿、杏花儿在你的周围绽白放红,还有那俏媳妇、大姑娘在河畔常常冒出银铃般的笑语和充满野性的山歌

你还记得吗?那个春天,人们完全不顾你的哽咽,不顾你的怒吼,疯了般地举起各种利器,向你身旁的各种树林砍去。杏树没了,榆树没了,枣树没了,柳树没了,槐树没了,最后连树根也挖尽烧光了。从此再也看不见你平坦的细沙岸,你光洁的五彩石,你整河湾的垂丝柳,你清澈如镜的面容,你深潭中的鱼、浅滩里的鳖,大青石上的红蜻蜓,芦苇丛中的野兔、山鸡、狐狸。我挽着一只大菜筐,像丢了魂似的,饥肠辘辘的,行走在你残余的河湾的湿地上,寻找着刚刚露出叶的野菜芽儿,从上游一直到下游。我们再不互相问候,更不互相理睬,你无语,我也无语,默默地寻,默默地找啊!那时我衣衫褴褛,你也赤身裸体,不再是一川烟雨两岸桃花了。而一个个挖掉树根的大土坑,就像在你完整的躯体上刚刚挖掉了一块块嫩肉,砍掉的树干就像砍去了你的四肢一样令人目不忍睹。

我知道,人类这种双脚兽真正地得罪了你,激怒了你,使你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你的脸上从此再没有露过笑容,肌体也从此土黄混浊。你的个性喜怒无常,已无节制、无规律。每次发怒已不是冲天洪水,而是黏稠的泥浆,顺着干枯的河床缓缓流淌。我似乎明白,你已在昭示人类:你们的血浆、汗水如同我的泥浆一样终有一天会淌干流尽的。你们的躯体如同我的模样终有一天会枯萎早死的。多么可怕的预示啊!在黄河断流的前一年,你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完结了一个昔日活生生的大自然的生命历程。你走过的路多长,无从知晓;你流过的时间多长,无从知晓。但你在我们这个年代,你在我们这个高度发达的星球上消失了。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有过伟业,有过满足与自豪;但你又是不幸的,因为你连自己创造的人类的双脚都没有奉陪到底就自生自灭了。你走后再也没有回头,你走后再也没有看上一眼你的轨迹、你的家、你曾经走过的路。你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自然的、历史的沟壑,一条曾经活脱脱的生命用数百万年的精力与时间开创的河道、土崖、沟壑。当然,现代文明将迅速弥补你的空缺,地膜、塑料袋、死猪、死老鼠、煤灰、破布屑、农药瓶子、烂皮鞋正欲填平你的印迹,多么可悲的昭示啊!

你走了,带走了我年少时曾有过的一个让你改变模样的志向——就是将你弯曲的身躯变得如同画笔一样笔直,把你的原始水磨变成一座座发电站。但还未等到我“长大成人”,还未等到我掌握改变你的科学技术,未等到我自圆其说、自圆其梦时,你却从青春一步迈向苍老甚至死亡。喝着你的水长大,听着你的涛声成人的我,心中真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多么可悲的结局啊!

清水河,莫非是你在吓唬我们吧。你看我们用现代材料构筑的水库还未流进点滴你的浊水,我们用乡镇水泥厂、乡镇钢厂的产品建好的北岸渠、南岸渠还没有见到你的身影,你身后出生的清水河人还需要你的滋养,大片的清水河谷的禾苗树木还需要你的灌溉,你却不顾一切地走了,不再回头。你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吗?

我是多么想再见到你啊——清水河!

载2000年1月22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