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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匠家的女儿红棉袄:缺氧楼呓语

【摘要】:每天清晨,当我挑着两只空空的铁皮水桶,使劲来回晃动发出难听的怪响,放开喉咙吼着秦腔“乱弹”时,窑匠家的女儿的红棉袄的诱人色彩,开始从窑场出来,而后沿盘山小道下到河畔,随后从河畔返回窑场,然后消失在高高低低的瓦盆瓦罐的坯堆后。我拿着毽子站在打开的大门口,红棉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天早上,我唱着秦腔,使劲摇晃着水桶向河边走去,习惯的眼神已盯在下游不远处窑匠家的那段盘山小道上。

大约从娘肚子坠地15年以后的那段日子,我已生成牛高马大的模样。那阵子,开始第一次感觉到双腿有使不完的劲儿,两眼有看不够的稀罕东西,浑身散发出一种燥热的冲动和不安。

那年冬天,就是那冲动与不安的劲儿促使我每天早上早早地到村前的小河边挑水、滑冰,啃吃如花似玉的冰凌吊儿。西北的冬天万木肃杀、寒风凛冽,大地笼罩在无尽的死寂、尘蒙、灰浑之中,唯有那如带的、锃亮的家乡村前的清水河宛如镶入大地的玉带,淡雅而莹润。从不厚的冰层上敲出个圆圆的窟窿,清醇的溪水汩汩而过,那漂着冰花的河水就像大地母亲甘醇的乳汁,甘洌、清醇,从河里流进水桶、水罐、水缸之中,再从水桶、水罐、水缸中流进那些同河水一样清纯的男人、女人、娃娃、老人们的五脏六腑,进而生出了如山如石的少年和如花似玉的姑娘。

在清水河的下游五六百米处,住着一家人,是家外来的窑匠。窑匠的手艺是远近出名的。那时我很喜欢玩胶泥,有时在他那里可以讨到上等的红胶泥,捏一些猫呀狗呀之类的东西。窑匠家没有住房,依河畔山崖掘洞而居。窑匠有一个能干的老婆,还有一个十分好看的女儿。从窑场到河边有一条汲水的盘山路。每天清晨,当我挑着两只空空的铁皮水桶,使劲来回晃动发出难听的怪响,放开喉咙吼着秦腔“乱弹”时,窑匠家的女儿的红棉袄的诱人色彩,开始从窑场出来,而后沿盘山小道下到河畔,随后从河畔返回窑场,然后消失在高高低低的瓦盆瓦罐的坯堆后。我每次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红色亮点,直至很长时间她不会再出现为止。那种如火焰般燃烧的红色,那朵如山花般怒放的红色,那块如锦缎般飘忽的红色,它给我少年童真的心灵注入了无比奇特的美好感觉,它唤起我心中隐隐的无名的一种希冀的亮点。为了这个亮点,我整个冬天准时地挑着空水桶跑到河边,又魂不守舍地、艰难地回到家中。我敢说,我那时最爱干的活莫过于到河边挑水了,甚至常常抱怨自家的水缸怎么会那么不经装,两挑水就漫到了地下。

15岁那年的冬天是十分快乐的,在两只水桶发出的怪响中度过的。春节后的一个早晨,我懒懒地从厨房中拿出水桶,刚要去拿水担时,后崖上传来一阵小女孩的欢叫声。不偏不倚,一只鸡毛毽子从高高的崖上落在了我的脚前。我抬头望去,那红棉袄竟出现在我家后院的土崖上,那么熟悉,那么火热,那么让人心醉。

“哎,我的毽子掉下去了,帮我丢上来吧。”红棉袄的声音如用铁条敲击陶器一样清脆和拖着长长的颤音。

我拿着毽子向上掷去,不巧有劲没处使,毽子丢到半崖又掉了下来。

“哈哈,怎么那么傻!”崖头上露出了蓝棉袄、花棉袄的笑脸和嬉戏声。

红棉袄的脸红红的,令人吃惊的俊俏。她说:“干脆我下来拿吧。”

“好,我给你开大门。”花棉袄、蓝棉袄们起哄着,“噢!噢噢!”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拿着毽子站在打开的大门口,红棉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留着两条小辫,头发漆黑,辫梢上紧紧地扎着粗粗的红头绳,这是当时陇东南地区最为流行的打扮。红艳艳的棉袄十分合身得体,蓝棉裤配黑绒鞋,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绯红的脸颊上一对讨人喜欢的大眼睛;洁白的牙齿,红润的小嘴。

我把毽子递到她手里。她只是抿嘴一笑,说:“我走了。”

“唉。”

我看着她的背影,红红的棉袄就像迎风摆动的山花一样动人,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回到厨房门前又一次拿起水担,弯身去钩水桶。“啪!”那只鸡毛毽子又落在了我的眼前,而后又是那个红棉袄出现在我家屋后的土崖上。土崖是黄土的,有一个房背高低,崖上是一个平场子。一到冬天,这里便是村里小姑娘的玩耍领地,玩藏猫、踢毽子等,欢声笑语直往我家院子里涌。

我说:“怎么又掉下来了?这毽子好像养家了似的,专往我们家院子里掉。”红棉袄说:“养家了?就留下给你吧。”

“留下给我?我又不是女的。”

“你可以给你妹子踢。”

“妹子?我怎么会有个妹子呢?”

“找个妹子不就行了吗?”

“你胡说些啥呢。”我涨红了脸。

红棉袄嬉笑着,但不再提她来拿毽子或让我送毽子的事了。我只好拿着毽子呆站在那里……

一天早上,我唱着秦腔,使劲摇晃着水桶向河边走去,习惯的眼神已盯在下游不远处窑匠家的那段盘山小道上。我知道会有红棉袄在那段路上出现,这是我多么渴望的事啊!但等了不知多久,脚下的冰融化了,冷水浸进鞋中,就是看不到红棉袄的影子。

过了几天,蓝棉袄、花棉袄告诉我,红棉袄今天走了,回她们老家去了。是她们家乡来了几个干部,说是她爸有什么政治问题要交代,揪回去了。

前年回家,有位年轻小老乡造访,说是早闻我的大名,想求我的一幅“墨宝”作为纪念。见面礼便是一件家乡大地湾原始彩陶的人头瓶复制品,工艺水准难辨真伪。我真不敢相信8000年前原始先民们的生活用具,竟在他的手中复活。谈话中我说起30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位烧陶匠的女儿红棉袄的轶事,经过反复的核正,他竟是红棉袄的儿子,那件原始彩陶就是红棉袄为我复制的。我抚摸着带有原始先民文化印记,留有我年少时的意中人指纹的精美陶器,感叹时光如梭,当年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今儿子已如一座大山般立在了我的面前,想必她定是满头银发,老如霜染了。

秋涛

与红棉袄30年前没来得及谈的心里话,这次倒是全部无保留地倒给了她的儿子。我有生第一次脸皮厚,竟当着她的儿子夸赞他母亲100次,也表明了100次的遗憾与懊悔。完了,我答应送一幅画儿给他,一幅陇东少女图,画面上的少女,就是少年时第一次拨动我心弦的红棉袄。画完后,我对那位乡侄道:“拿回去让你妈妈看看这画中的女子,报酬是让她捏一只陶制毽子。”

“啊,那能踢吗?”

“能,能的。”我肯定地回答。

载1999年11月27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