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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罗:衰老而坚韧的生命

【摘要】:老罗,30岁出头,是个十分精干聪慧的人,满面红光,春风得意,举止文雅,谈吐不俗。面前的老罗已没有半点年轻时的影子,老态龙钟,满脸乌青紫红,那双精明的小眼睛血红而混浊,眼角沾有眼屎,嘴唇上一层厚厚的干痂。5月的罗布林卡万木葱茏,阳光普照,大地燥热,老罗仍穿着一身油腻的中山服棉衣。时隔不久,听说老罗的老伴去世了。过了几年,在街上又碰见了老罗,他更加衰老、瘦小。

认识老罗时,老罗还是小罗,在八廓街秦剧团他的家中。

老罗是西藏秦剧团的乐队队长,又是我同县的老乡。进藏前夕,他与他的单位曾在中南海为中央首长专门演出过。他一生中从未离开过板胡的小手,那一刻与一双扭转中国乾坤的巨手碰撞结合过,所以在进藏的险途中,无论环境多么严酷,他都能用那双手,不停地拉动板胡的弓弦,发出西北人久埋心底的乡音,鼓舞进军将士的志气。

老罗,30岁出头,是个十分精干聪慧的人,满面红光,春风得意,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他的妻子是藏族,端庄、俊秀。看得出他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之中。

事先已说好我想听他拉板胡。他二话没说,从墙上取下了那把到处缠满胶布的板胡,驾轻就熟地拉了起来。神态和我进屋时判若两人,随着他手的抖动开合,脸充血色,双目微闭,嘴角有种不易觉察的倔劲,身旁的藏族妻子喜形于色,房间立即笼罩在浓烈的秦腔音乐之中。

真是最亲莫过乡音,古老、高亢、悲凉的板胡音乐,就是西北秦人倔强、坚韧、顽强、纯朴的乡音、心音。我的思绪随着老罗的音乐,进入到那苍老的黄土高原。山川、河流、民俗建筑文化社会、人生、命运,都已变成了旋律、音符、节奏、色彩、图画、诗卷,这就是板胡发出的音乐对一个西北人的魅力。

后来,我与老罗的交往并不多,世事变迁,人各东西,家庭、事业忙得晕头转向,再也没有工夫听老罗的板胡演奏了。

很多年以后,我路过拉萨的罗布林卡大门口,在那个琉璃瓦屋檐下,两尊石狮子中间,有一个十分面熟、非常古老的出土文物般的老人,我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

“干啥去?”

“您?”

“老罗!”我惊呼着。面前的老罗已没有半点年轻时的影子,老态龙钟,满脸乌青紫红,那双精明的小眼睛血红而混浊,眼角沾有眼屎,嘴唇上一层厚厚的干痂。他已是一个倍受高原气候摧残的古稀老人了。5月的罗布林卡万木葱茏,阳光普照,大地燥热,老罗仍穿着一身油腻的中山服棉衣。要不是身后那铜包铁裹的罗布林卡大门,要不是门旁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作为陪衬,我真不敢相信他站立的模样还是一位尚且有口气的大活人。

老罗这次非要拉我到他住处坐坐,多年没见,我也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他,来到了他的屋前。他从腰间摸出一段塑料绳套着的一个小钥匙,打开一扇沉重、古老的藏式平房的木门,家里陈设零乱,许多东西都积着厚厚的尘埃,有点像一座正在考古挖掘中的古墓。唯独显眼的、干净的东西,就是那个曾经发出催人泪下的乐器,缠满了白胶布的老掉牙的板胡。

我说:“您早该退休了,怎么还在这儿?”

“我1985年就内调了,内地工作了几年就退休了。老伴没有回去,我只好来回跑。”

“老伴!噢,您老伴是藏族。她怎么样?”我问道。

“她一直有病,现在每天喝酒,一喝常常就大醉。醉倒在哪儿就躺在哪儿,不知道回家。跌得头破血流,到医院看过多次,酒精中毒十分严重。”

“小孩呢?您的儿女都工作了吧?”

“工作了,成家立业,都比我混得好。”

“他们怎么不管?”

“管。但顾不过来。”老罗回答着。

我说:“把老伴交给孩子,你真该回内地了,要不一把老骨头都要援藏到西郊烈士陵园了。”

“陵园就陵园,我不忍心撒手不管老伴。”老罗深情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年轻时我带她回到咱那穷山沟,人家不但不嫌咱穷,对我父亲的好呀,三天三夜说不完。做棉衣、打毛衣、缝被子、做饭、洗脚,比亲生的儿女都好。现在她老了,又病成这样,我怎么能不管呢?”

我们说话间,只听得院门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有个什么东西闷闷地砸在地上。老罗惊叫着:“又喝醉了!又摔倒了,不得了了!”他急急奔出屋门,我紧随其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浑身是土、满脸是血的老罗的老伴扶进屋,安放在床上睡好。老罗夺下老伴手中的酒瓶,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渍和身上的土,然后像哄小孩似的喃喃地说:“你要听话,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我就回去了,看你怎么办……”

老罗的老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老罗便从墙上取下板胡,硬要为我拉一曲秦腔段子,说是多年未见,今天算是精神会餐,随即一种来自秦人骨髓中、血液中的韵律就弥漫在了整个房间,整个罗布林卡。那种忧伤、悲切、凄愤的旋律好似讲述着老罗一生坎坎坷坷的命运,讲述着他与这位藏族妻子曲折美好的爱情故事,讲述着一位汉族老人那样苍老善良的心声。

老罗拉得十分投入,无数滴老泪滴湿了琴弦,以致板胡音色中原有的高亢音调有了几分低沉、郁闷之声,如泣如诉,如歌如咽。我知道我无力安慰他那颗孤独、凄苦的心,也不忍看见这对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老人的泪眼,悄悄地出了房门,伤心地离开了他。

时隔不久,听说老罗的老伴去世了。又听说,老罗回甘肃老家了。

过了几年,在街上又碰见了老罗,他更加衰老、瘦小。问起他怎么还在拉萨时,他说,他前两天又从内地赶来了,这次是为亡妻烧三年纸。

啊!人心,是经过怎样的磨砺、怎样的淬火、怎样的培植酿造之后,才能如此美好无瑕,才能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之中。强烈的紫外线射杀之下,严重的高山缺氧之中,纵使自己脸色乌紫,骨瘦如柴,百病缠身,但仍能将一颗滚烫的、鲜活的爱心无私奉献给他曾经奋斗过一生,至今也难以割舍的高天厚土和曾经有过的誓言与承诺,直至老死。

听听老罗板胡演奏的秦腔段子就会更明白了。

载1999年4月17日《西藏日报》

冷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