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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折粮卡:漫长往事的庄重感激

【摘要】:无意中翻到了一张多年前的粮食供应卡,便勾起了一段令人眷恋、使人动心的漫长往事。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我从单位伙食办公室领到了一张饭折,铅字工整地打印着我一个月所能享用的面、米、钱字样的牛皮纸饭卡,立刻从心底泛起一种压抑不住的庄重、神圣的感激。物质生活的丰富使处在其中的所有人都深感惊讶,以往的那个证明国家干部身份的饭折与县级待遇的粮卡已成为一段难以忘却的历史,牢固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无意中翻到了一张多年前的粮食供应卡,便勾起了一段令人眷恋、使人动心的漫长往事。

20岁那年,从黄土高原闯到西藏高原,就是为了找一条生活的出路,能吃上公家的饭。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我从单位伙食办公室领到了一张饭折,铅字工整地打印着我一个月所能享用的面、米、钱字样的牛皮纸饭卡,立刻从心底泛起一种压抑不住的庄重、神圣的感激。我明白,从这一刻起,我就是真正的国家的人了,成了吃公家饭的人了。捧着饭折,我认真仔细地观察着上面如同围棋棋盘般的方形墨线格子,犹如一个天真的孩子眨眼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每一个方位都是那么的神秘诱人,强烈地刺激着我人性中最本能的“食”的欲望。我读到过的一本书上这么写着:如果你将最珍贵、最微小的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寻找它的最佳方法应该是在地上首先画上小方格,然后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仔细寻找,它不会使你失望的。

我发现这个牛皮纸上的小方格,是多么的科学、合理、公正。从今天开始,我必须像觅宝一般认真仔细逐格地“寻找”,一格不漏,日复一日。

第一天用饭卡打饭,我看到全单位的人都提前来到大食堂中,自觉排起长队,人们的情绪特别活跃,说着笑话,哼着歌曲,互相挤拥着、挑逗着,脸上堆起平时少见的笑容。当食堂齐胸的饭窗打开,热气裹着香气扑入人们的鼻孔之时,人们开始一阵肃静,还有几分窃喜。接着便有人从最前边打出饭的队员碗中窥视到菜的内容,主动向后打着招呼,人群中便传来“馒头又小了”或“就那么几片肉”的抱怨声。但更多的人则是立刻盘算着这顿饭怎么吃才最划算、最合理、最不吃亏,最大限度地满足那个好似永远填不饱的肚皮的食欲。

我那时在单位很走红。食堂里年轻女工是我的邻居,她知道我饭量大,月底常常一天只能打一次饭,便产生了同情心。有一次,她在我的饭折上做了一个虚晃动作,那个墨线方块如同珍宝般的完好如初。这使我感到惊喜与不安,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作为20岁的壮小伙,28斤粮确实不够填饱肚子的,我从心里感激她。

那个隔三茬五的虚晃动作没有能够持续多久,她就离开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离开不是因为我的饭卡的事,是因为她的哥哥给她找了一份更好的工作。我想这个不幸与她的好心有关,当时我一直这么想,等我富有了,我一定要实实在在地报答她。

说实在的,当时我最羡慕的就是到月底饭折还有许多方格空着的人。我开始讨厌自己,那么的浪费粮食,浪费可是犯罪。

使我摆脱多吃为浪费、有犯罪感的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之后。我的一位朋友,从四川乡下带来了老婆,她长得十分的乖巧和瘦弱。一天早上,我碰巧和他到食堂打稀饭(早上很少供应馒头),他一只手端一大盆稀饭(稀饭很清,一两粮可打一大盆),我跟在他身后边喝稀饭边跟他开玩笑:

“老兄,老婆一来,你就不要命了,看你瘦成啥样了?”他苦笑着道:“老弟,我一天饿着,这两盆稀饭我老婆一个人喝还不够呢。她放开肚子,能喝下四盆呢。”我先是一惊,而后便感到有几滴热热的泪落进了我的稀饭盆中,溅起了几朵奇异的小水花。这水花,洗涤了我心头的悔恨与羞耻,使我安详,使我平静,使我不再因为能吃而感到惭愧与犯罪。

一天下午,因为办公室加班,我错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等赶到食堂时,门已关了。我委屈极了,心想,我是因为工作嘛,怎么就不能等一下呢?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挨到天黑,等到天亮?我闷闷地、愤愤地往回走,突然眼前一亮,一张饭折出现在我的脚前。饭折是个新的,人名好像不是我们单位的人。早有人议论单位里有人有两个饭折,这莫非是属于两个饭折中的一个?你可以有两个折,我为什么就不能用它打顿饭呢?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来到了食堂,特地拿了两个大盆。要知道昨晚我可是水米未进,现在正眼冒金星。今天我要放开肚子喝,我要敞开喉咙喝,喝够、喝足、喝饱、喝撑、喝胀,喝得大汗淋漓,喝得天昏地暗,喝得死去活来,喝得无怨无悔。我十分坚定地等待着,我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十分动听的,犹如一个音符般响亮美妙的饭窗的开启声,再传来那个熟悉的、胖胖的泛着红光的女炊事员的脸和脸的下部流淌出的甜甜的吆喝与嗔怨声。我跌入了一个绮丽的食的幻想深渊之中。

“叔叔,你看见我的饭折了吗?”一个藏族女孩满脸的惆怅来到我的面前,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得了,一上班就丢了饭折。”我问她:“你是这单位的?”她说:“我是新来的,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丢了饭折。”“你也太粗心了。命可以丢,脸可以丢,唯独这饭折不能丢呀!”经我这么一讲,她竟呜呜地哭了,我见她哭了,心里倒不自在起来,又说:“你怎么能叫我叔叔呢?论年龄我应该是你大哥才对,你说呢?你要叫我一声哥,饭折肯定就到你手里了。”

她看到她的饭折,破涕为笑,真的轻声叫了我一声“哥”。那高原民族特有的甜美的嗓音顽皮、天真使我倒生出几许难为情。她没有说更多的话,等食堂那扇油乎乎的饭窗打开,她求我借给她一个饭盆,然后在她的饭折上划了一两稀饭放在窗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思忖着她昨晚肯定和我一样,没有吃上饭,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那个清晨,那一两稀饭,那个跑出食堂的藏族少女的背影,在我的记忆中已成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定格在那段特定的历史之中,一直延续至今。一次我结识了一位省报的编辑,对他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谈话从艺术慢慢地转向了吃饭,知道了他们单位上夜班会有4两的补贴,我双眼冒出难以掩盖的贪婪和欲望,从此开始为那4两夜餐而奋争了。

调到报社以后,生活有了初步改善,但4两夜餐我是舍不得当晚享用的,而是当作第二天的午饭。后来我晋升职称,成了县级待遇,单位上发给了我一个特殊待遇的粮卡,每月可在国营粮店购得10斤精米或富强粉,我倍觉党的温暖和能吃上富强粉之后的富足与满足。

时隔20年,我们的祖国,我处的西藏,发生的变化我连想都没敢想过。物质生活的丰富使处在其中的所有人都深感惊讶,以往的那个证明国家干部身份的饭折与县级待遇的粮卡已成为一段难以忘却的历史,牢固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而随饭折、粮卡出生长大的小女儿吃饭的考究、精致、费劲,常常使我烦心、气恼。我有时想,这个时代会不会正在和我们开着一个历史的玩笑,吃饱了才有几天,怎么会有这么多毛病?面对精米精面,怎么人人会面生难色?是她们无法接受这美好的生活,还是吃撑了心慌?我虽无以回答,但值得我们忧虑深思。

载1999年4月10日《西藏日报》

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