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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阿嘎土与家乡料礓石:独特之美

【摘要】:见识西藏的阿嘎土是70年代初拉萨老城区的藏式楼顶上。阿嘎土的粗颗粒就像闪烁在海边的砂石,洁净、平展,熠熠生辉。真是无巧不成书,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休假,有一种类似西藏阿嘎土的东西让我惊讶,那就是家乡的料礓石。

见识西藏的阿嘎土是70年代初拉萨老城区的藏式楼顶上。特提斯古海由于年代的久远,好像忘却了这座酷似大海边巨礁般的无数平顶石房,从而给人类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问号。站在错落有致的藏式楼顶,便会产生一种站在海滩上的感觉。阿嘎土的粗颗粒就像闪烁在海边的砂石,洁净、平展,熠熠生辉。

那时候我就住在老城区藏式楼房里。

高原冬日的阳光十分强烈,拿个小木凳,来到楼顶的阿嘎地上,不一会儿太阳会烤得你脸生疼。夏季,十分准时的午夜阵雨,雷鸣电闪,倾盆而下,听着楼道上下水管爆裂般的巨响声,真使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生怕雨水会从阿嘎土的屋顶漫下来,把我卷到拉萨河中。但骤雨初歇之时,一种浓浓的泥土气味透过宽松的藏式窗户渗进屋里,仿佛又置身在一处沃野田园之中,呼吸立即畅通至极,心境也平静了许多。翌日,单位的喇叭中传来节奏明快的广播体操的节拍,我们来到好似刚刚用水冲洗过的、开阔的楼顶,伸腰踢腿,脚下分明踩的不是一个西藏建筑物的屋顶,而是一个明净舒心、湿漉漉的海滩。头顶上,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晴空,恰似一面仰望的大海:清新、洁净、明快,充满奇异的生机。无雨的夜晚,高原上凉爽的夜风宛如美人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你的秀发与脸颊,甚至还可掀起你衬衣的下摆,是那样的随意与惬意。几位朋友不约而同地来到楼顶的阿嘎地上,盘腿坐下,海吹胡吹,其乐陶陶。

老城区的藏楼是拉萨独占鳌头的最高建筑,登上楼顶极目远眺,蓝天白云下雄伟的布达拉宫透着永恒的神秘,那样巍峨、壮观与辉煌。苍山如黛的远山下,拉萨河水如一条湛蓝的缎带飘向远方,大昭寺的金顶沉没在浩渺的桑烟之中,诵经的法号、风铃声声震动着我年轻的游子之心。无事时,我习惯爬在齐胸高的阿嘎土筑的围墙上,遥视远方的雪山、残阳、经幡、古柳,放飞想象的翅膀,任它在海阔天空里翱翔。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休假,有一种类似西藏阿嘎土的东西让我惊讶,那就是家乡的料礓石。西藏人把阿嘎土夯筑在屋顶上,起着护雨防晒、加固楼顶结构的作用。而家乡人把料礓石泥抹在火炕周围,起着审美与保护土墙的作用。

母亲是做料礓石的能手,我回到家时,她正忙着去村边的山沟里挑选料礓石呢。我正好帮她把选好的料礓石挑回家,用铁锤砸成小石子(这种小石子就是西藏的阿嘎土),放入大石臼中舂面,再用细箩筛滤,将箩下如面粉般细的料礓粉放进瓦盆,掺入鸡蛋清,用水发酵,七八日后即可抹泥墙壁。为使色泽鲜艳,还要加进一些当地叫作红石的一种矿物质。泥在墙上或炕沿上的料礓石,还需趁未干之际再用清油提出光泽,最后用小瓷片不停地打磨之后,就成了一层均匀的暗红色的料礓石墙面,既光洁,又牢固,也美观大方,丝毫不显俗气。

这是家乡人沿用了不知多少年的一种民间工艺作品,也是家乡室内装饰经久不变的一道景观。

一次带着南方大城市出生的妻子回家探亲,就住在母亲特制的这道景观之中。妻子用手摸着红色的料礓石墙问我:这莫不是用红水泥做的吧?我说不是,明天领你去个地方你就明白了。

在我的家乡,到处都是原始先民们生活的遗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地湾,距我家只有十里地。散布在我家房前屋后、村边沟畔的古文化遗址多不胜数,也没有人管。在离村庄很近的一个山峁的田垄上,我指着先民们生活过的痕迹:灰层、兽骨、贝壳、石刀、石斧给妻子看,这就是七八千年前我们的祖先生活的遗址。这个平整光滑的地面,你摸摸看,时隔那么长的历史变迁,还是如此完整、牢固,这就是用料礓石做的。据科学测试,它的强度等于今天的100号水泥的硬度。别小瞧它,这又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世界领先科技成果,比现代水泥的历史要早7000年之久。怎么样,明白了吗?并且,像这样的地面,大地湾就有一块面积达200多平方米的古远遗存,这就是中国最早的宫殿地面。

晨雪

“真了不起。”妻说,“那咱妈的料礓石技术可就是从原始先民们嫡传来的了?”我说:“肯定是。”

那一天,我们运气真好,拣了一堆陶片(这是北京一位老师托我替他拣的),几个贝壳和一把石斧。趁着兴致,我们爬上了那个小山峁。说实话,我在家乡生活了20年,还从未敢登上这个小山峁,因为家乡人一直把它当神山敬奉。这里解放前就已发现了原始文化遗址,但神山在“文革”中遭到严重破坏,山包被削成了梯田(刚才我领妻看的那块原始先民们的地面,表土上正生长着小麦),大量的出土文物被那些无知的公社社员们抡起铁锨砸得粉碎。只要想起此情景,一股寒气便从心底袭来,令我心颤,让我落泪。我的心绪纵使可以从万里高原带回家乡,却无法爬出眼前这罪恶的“历史黑洞”。泪眼中,端着似乎还留有原始先民余热的贝壳、石斧,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就住在母亲的料礓石装饰的大炕上,妻有些累,马上就睡着了,我却怎么也难入梦乡。与陕甘公路只有一墙之隔的家,载重汽车通过时,甚至有细土粒落到炕上。我知道,它们载着货物向着四面八方奔去。但现在的驾驶员怎么会知道这条公路的前身竟是著名的古丝绸之路。它西通西域,南接巴蜀,东连关陕。这不是一条平常之路。就在这条路上,诸葛亮演绎了“六出祁山”的历史活剧,马谡失了街亭酿成千古之恨事(街亭距我家仅20华里),文成公主西出和蕃成为百代美谈。这是一块古老的、文化历史积淀浓厚的土地。想到此,我翻身起床,从箱子里拿出一本1957年版的商务印书馆的《中华大辞典》,叫醒妻,指着一页说:“看这一条:李世民,陇西成纪人,现甘肃秦安人。”妻睡眼蒙眬:“李世民与你有什么关系?睡觉吧”。

“有,有的。李世民的家乡在这里,那么文成公主的家乡当然也在这里。李世民的儿子李治即唐高宗,让其女文成公主和蕃之时,带去家乡传统的料礓石技术不是没有可能的。拉萨大昭寺、布达拉宫,还有八廓街的老城区,藏楼平滑坚固的阿嘎土楼顶与中原先民可能有着不可分割的直接联系,我想它就是通过咱家门前的这条丝绸古道传到西藏去的,你说对吗?”

“对……”妻困了,睡着了。

爬了一天的山,我也困极了。蒙眬中我做了一个特别的梦:很遥远,也有些模糊——拉萨老城区的三楼,阿嘎土,桑耶寺维修的打阿嘎的歌舞,几十个男女青年对歌、舞蹈、劳作,那动作优美极了,歌声嘹亮、激越,略有一丝苍凉悲凄之感;母亲的手,料礓石,原始先民……慢慢地,重合、分散,又重合。那么多的那么长的历史,后来我和妻也好像加入到了这支浩大的队伍之中……

载1999年2月6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