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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往已久的藏北:雄壮的藏北雪带来新生命

【摘要】:时隔四年,朋友相邀又一次来到了神往已久的藏北。而藏北的雪,是一种气度,是一种阵势,是一种天地间翻腾奔涌的雄性的壮阔,是剽悍、粗犷与结实的自然原性之美。我知道藏北的雪是为新的生命复苏而来,它踏着春天的脚步,给草原送来甘露,给大地送来水分,使万物复苏。我知道藏北的雪是为信仰而来,它把生的希望带给大地,光明磊落地降生,不动声色地退却,不计得失,为理想而生而灭。

时隔四年,朋友相邀又一次来到了神往已久的藏北。坐在玻璃暖房中,品尝着千里之外河北的鸭梨、四川的蜜橘,自然想起了70年代初进藏时,先我一步在藏北当了大兵的同学马勤贤,以藏北人的气概拿出一个2斤重的大肉罐头,硬是让我一顿吃完,让我在老式解放汽车中颠簸了300公里到拉萨后,仍感到胃中分量的沉重。四年前也曾来过藏北,赛马会上安多县的民间歌舞让人心醉,比如县里女歌手的优美歌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四年后的今天,藏北变了,那个见证过2斤大肉罐头的铁皮屋子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水泥结构的玻璃大厦;昔日赛马场的周围已新建了许多装潢考究的酒楼舞厅;未完工的沥青路面,各种牌号的汽车急急奔驶,扬起浓浓的尘埃。四面八方、天南地北的“淘金者”蜂拥而至,带来了繁华,也带来了时弊。当江苏省投进几个亿建成的查龙电站的电光照亮机关、学校、工厂,也照进那无数个精致的酒家小楼时,藏北的男人们大把地将自己的,也有公家的钱掏在了手指戴满金戒指的小姐面前,以炫耀他们的富足与权势。藏北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风沙里夹裹着歇斯底里的流行歌曲:“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这是我想往已久、绿草如茵、冰河如带的大草原吗?这是我逃离冰冷的水泥盒式的住所想投入的莽原大野吗?不是。都变了,有的变好,有的变坏。只有地区民政局招待所的牛粪火依然如故,暖暖地,浓浓地,散发着一股特有的乡土气息,使人由此产生一种归家的温暖,生活的快意。

从拉萨出发时就患了感冒,加上热情的主人在我房间加了牛粪火炉,晚上躺在床上,燥热难忍,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平日里还挺灵活的舌头,这一夜干燥得像个木头棒子,与牙齿碰出响声来。大半夜没有睡意,我清楚这是高山反应,还有四周的犬吠、车叫,震耳欲聋的歌声、吼声,使人有种“度夜如年”的感觉。

迷迷糊糊总算盼到窗帘变白,躺着实在是太难受了,干脆起床吧。为防止重感冒,我把从拉萨带来的所有衣服全部套在了身上,打开房门,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大草原早晨的新鲜空气。啊!下雪啦。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门外的世界变成了银白一片。这意外的收获顿时使我情绪高涨,激动不已。我立即冲出房间,朝野外跑去。极目四望,天地间混沌一片,只有高原上特有的大片雪花舞着、飘着、撒着。空气被庞大的白色雪尘所弥漫,上苍被浓重的白色雪雾所遮掩,大地被净亮的白色雪粒所覆盖,远处的山岗草滩、河流冰湖全被这纯净的雪花吞没了,消化了,吸吮了。我进入到了一种幻境般的王国,雪的世界,雪的海洋之中。我的头上、脸上、手上、肩上,被这圣洁柔情的雪花拍打着,抚摸着,挑逗着,嬉弄着。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惬意,舒心与畅快。我甚至感觉到了雪花已将我整个儿融解消化,我已与其共同飘扬舞动,潇洒自在。我感激高原的雪景使我的心灵有所依托,使我的笔墨有所表达。自从青年时代走进西藏,走进雪域,我的绘画事业便与雪结下了不解的情分与缘分。我千百次地看雪画雪,思雪想雪,以雪的品性特征来表达自己的人格情操,以雪的圣洁崇高体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感自己笔力的不足和情感的呆痴。在如诗如画、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面前,常常是一筹莫展和无能为力。今天,我被这苦恋了半生的雪神亲吻拥抱,我才真切地感知她的娇美艳丽,圣洁忠贞,高贵典雅。从小生长在中国北方的我,不止一次见过家乡的落雪,那是一种柔弱,那是一种清俊,那是一种抒情小景的优美。而藏北的雪,是一种气度,是一种阵势,是一种天地间翻腾奔涌的雄性的壮阔,是剽悍、粗犷与结实的自然原性之美。难怪生活在这里的民族,对于雪色是那么推崇,那么喜爱。当我伫立在这雪风雪雨雪浪雪水之中时,才彻底领悟了它的意义和珍贵。白色的经幡,白色的帐篷,白色的哈达,白色的衣服,这是雪与雪山在草原民族心目中的地位标志,任何人处在白雪世界之中,都会被消解,都会被融化,都会被陶醉,因为是这纯洁似玉的雪的花朵堆起了千古恒定的银峰雪岭,是这洁白的银的雪的花朵融化成无数圣湖碧海,是这含汁带露的雪的花朵流淌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黄河,灌溉了华夏大地,哺育了英雄儿女,滋润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也是这知恩知暖的雪的花朵,催发着羌塘牧人的春姿、春情、春意;催发着草原深处的湖畔、河边、石坎下年复一年的花红草绿,黄叶金果;催生了牛羊,催壮了小伙,催靓了姑娘。

雄阔

随着雪花的脚步,我独自向草原深处走去。今天,我决不放过天赐的良机,我要一览羌塘迷人的雪景,我要让这来自云端的雪花给我一次洗礼——浇灭我燥热发烫的心火,我要让这来自冰川峡谷的雪花给我一次嘲弄——平日里水泥筑就的四四方方的盒式楼中的生活有太多的肃静与死寂,我要让这来自高山之巅的雪花给我一次抚爱——久住边陲,离开亲人、离开朋友已太久太久。我向草原深处走去,我要体察雪的呼吸、雪的心跳、雪的脚步声。

雪晨,四野很静很静,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和着早已疲弱缺氧的喘息声在身边喧嚣。藏北的雪花是沉默的,它的性格很像藏北的生灵藏北的牧人;藏北的雪花是顽强的,它的执拗很像藏北的山藏北的水。它无言地、坚强地朝大地扑来,一层又一层叠起,然后又一点一点溶化消解、升腾,然后再降临藏北的大地,和着季节的节拍,急急地把水分送向草原,送向母体。

我知道藏北的雪是为生存而来,它铺天盖地,排山倒海,一夜间便可填平沟沟坎坎,荡尽严冬留下的所有尘埃沙石。我知道藏北的雪是为新的生命复苏而来,它踏着春天的脚步,给草原送来甘露,给大地送来水分,使万物复苏。我知道藏北的雪是为信仰而来,它把生的希望带给大地,光明磊落地降生,不动声色地退却,不计得失,为理想而生而灭。我把脸仰起,迎向那晶莹飘飞的世界,让那凉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把嘴张开,迎向那淡淡的雪雨,让它灌进我的脏腑;我用力张开胸脯,扇动双肺,把那积压一年的废气吐出,极大限度地吸吮这鲜活的雪气。我体会这小小生命带给我的激动,亲吻这大自然最美好最神奇的造化。我要让它像滋润万物一样滋润我的心田,尤其借此唤起早已疲惫不堪的感情世界。我尝到了那淡淡的雪香,体察出草场开始新生的鼓动,听到了嘎嘎作响的冰裂与草长……

一声牧羊犬低沉的叫声使我收住了脚步,一个姑娘身着红衫背着长长的木桶来到小溪边汲水。生活竟有如此神来之笔,莽原清晨,丽人踏雪,这个惊喜惹得我浑身发热起来。本来嘛,4月下旬了,内地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藏北虽冷,也是一年中阳气上升的日子了。我一直喜欢把握美的整体,在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一个女性,一点红色,已显得不怎么重要、不怎么起眼了。“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眼前的世界像似倒退到一个无色而单纯的旧相册中去了,突然觉得黑白怎么这样整肃、干净而诱人。

一切的繁复久而久之会惹人烦心,黑白的世界有历史感,有重量感,更有洁净感。

藏北的雪哦,就是一幅巨型水墨山水画,莽原流动,黑白切割,沟壑密集,草场疏散,山包成圆点,道路成线条,河与山的过渡整个是一幅灰色调。大自然太神奇了,我们人类穷其一生的模仿,也不到它的万分之一。雪,藏北的雪,你在一刹那,就把一个闭塞、落后、脏乱的集镇淹没了,连狗的吠声、录像室的喇叭声都淹没了。世界开始一色的洁净、简单,似乎回归到人类刚从地球母体降落的那个时刻。雪给草原带来了新世界,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永远如此该有多好。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一条小溪边,看到有一座牧人的帐篷,主人已开始收拾圈舍,帐篷的顶部冒着牛粪火的浓烟,姑娘站在帐篷前正在梳头,小狗跑前跑后地撒欢。这是藏北的早晨。刚才没有顾上搭理的背水姑娘,热情地打着招呼:“格啦,茶通。”我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的藏话,知道她说:“尊贵的你,请来喝茶吧!”我向她笑了笑,摆摆手,示意谢谢。

远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迅速升高,像是被弹跳出来似的。太阳就是太阳,威猛的光照顷刻间让正对它的山坡、雪粒统统变成了冰,哗哗地流淌。雪原的高处镀了一层暖色调,而背阴处的冷色更加动人。

浅蓝中带有紫红。我最爱紫色。有了水,草原有了歌声,有了活力,西藏被誉为雪域,其实是很少下雪的,雪域的雪已经很稀奇了。

一早上的赏雪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当地区歌舞团的客车向招待所门口驰去时,这时我才意识到,昨晚约好早晨搭他们的车回拉萨的,这时竟忘了。藏北,待下次再来吧。

载1997年5月4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