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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破旧的画像:缺氧楼呓语

【摘要】:汽车一出拉萨郊区,我的精神便来了。70年代中起,我为了创作一幅《藏乡女教师》的年画,只身一人来到米拉山北麓的农村体验生活。时间不长,一幅极为成功的素描头像画好了。我捡起撕破的画像,安慰她说:“他可以撕破画像,但撕不去你的美丽。他老婆肯定是个猪八戒。”我大着胆子伸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珠儿,并告诉她,以后你到拉萨来找我,我要专为你画幅大大的油画半身像送给你。

汽车一出拉萨郊区,我的精神便来了。逃离了火柴盒式的水泥牢笼,逃离了现代文明的纷繁干扰,逃离了拥挤的眼神与无奈的应酬,投身到大漠荒野、原始自然的怀抱,马上便感觉到几多忘情,几多癫狂,几多灵性,几多恣肆与放纵。

川藏公路拉萨东段,这里的自然风光和村村寨寨,我都非常熟悉。数十年来不知走过、画过、拍过多少次多少回了,它们早就定格在我的照片上,画入我的速写里,铭记在我的脑海中。

70年代中起,我为了创作一幅《藏乡女教师》的年画,只身一人来到米拉山北麓的农村体验生活。绕过一道山丘,跨过两座木桥,便远远看到了许多安营扎寨的帐篷和迎风招展的红旗。这是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工地,铺排在长满灌木的山沟坡地,前沿临河,后方靠山,土质里多沙石。人们正肩背车推,从很远的山脚下,把土运到小河畔的梯田里。小伙姑娘一边干活,一边唱着犹如对歌般的劳动号子,歌声高亢、激越,富有节奏,十分悦耳动听,丝毫觉察不出有什么痛苦或劳累的音调与词汇。那时文艺工作者下乡体验生活提倡“三同”,即与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我也背起了柳筐,同大家一起劳动,待休息时画几张速写,虽然累点却多了几分兴奋和灵感。尤其妇女,一个羊皮背搭,一个柳条筐,虽然没有修饰与打扮,但汗渍与尘土掩盖不住她们青春的活力,简陋的衣衫包裹不住她们强健质朴的美,银铃般的歌喉,让人感受到劳动的喜悦与兴致。

那是一个初冬的季节,低矮的灌木犹如血染的红叶,已着上了浓浓的寒意。早上水渠边沿结了冰凌,太阳落山后,寒气马上笼罩大地。尽管如此,那天我收获不小,画了四五幅素描头像,还有十几幅场景速写。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晚上。工地负责人抱来一床藏被,说声对不起,只能委屈一下了,然后把我带到一个帐篷里,指了指靠门的铺位,丢下藏被就走了。帐篷里没有电灯,也没有蜡烛之类的照明设备。还好,透过月光大体上可以看见床位与周围的东西。我在地上站了许久,认真地观察了今晚自己歇身的地方。这是一个军用大帐篷,用许多木条顶起,绳子拉着,四周一圈是铺盖卷,摆在冰凉的地上,非常单薄。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些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冬天热身子趴下睡觉的地方。难怪他们都咳嗽不止,我的眼睛潮湿了。用手摸了一下,铺位上有一张生羊皮,还有一条如麻袋般的单子,有一床藏被,加上负责人抱来的那一床,看来今晚不会太受罪的。我躺在那个凉彻骨髓的地上,眼望着帐篷顶出神。时间过了许久,也许马上就要天亮了,突然,大群的人们涌进了帐篷,没有说谈,没有声息,就像退潮的海水,就像放倒的木桩,一切淹没在这似夜非夜的巨大的帆布空间里。很快从不同方向传来了鼾声和咳嗽声。紧挨的那个床位来人了,当她脱下羊皮搭肩,摘去那顶黄军帽后,我借着月光看清了她长长的发辫。怎么是个女的?我紧张极了。但她却好像没有看见她身旁睡着一个人似的,更没有仔细看看今晚她邻铺的我究竟是她的同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可能实在是太累了,习以为常了,顾不得那么认真、那么讲究、那么周全了。我这么想着,好像有了几分自嘲。

她很快就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没有睡意的我,佯装睡着,紧闭双眼,不敢翻身出气。这个工地负责人怎么能这么行事,他不知道我这个铺位的“隔壁”是女人?还是他有意想陷害我?还是整治那位姑娘?我提高了警惕。

夜很静,静得可怕。下半夜的天气十分寒冷,姑娘向我这边挤了挤又睡着了。她肯定很冷,她的铺盖那么单薄,身下的大地又是那么冰冷,我多么想将自己的那床厚厚的藏被搭在她的身上,却没有那个胆量与勇气。

我终于睡着了。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射进了帐篷,邻铺和其他人又去劳动了,只剩下叠得整整齐齐如军营般的铺盖卷。我急忙起身,背起画夹走出帐篷,早上的空气新鲜又清冷,远处的山头昨夜落过一场小雪,银装素裹。工地上仍旧同昨天一样传来那明快动人的一对一答的劳动号子。渠畔几个石头架着一口大锅,有位姑娘生火烧茶,看见我后,麻利地递来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用流利的汉话说,请洗脸。我接过毛巾,不好意思地连声道谢。姑娘举止大方,就像见到熟人朋友一般,随和亲切。

她问我:“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很好。”

她说:“盖两床被子,不会冷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你身边呀!”

顿时我有些不安与别扭起来,为了摆脱窘态,我提出好好画张头像送她,以表谢意。她同意了,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圆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大大方方坐在灶前,摆出一副进照相馆留影的姿势。为了让她放松,为了能够准确生动地画出她的外貌与内在精神,我不停地向她提问、逗笑,但她很少说话。尽管如此,她的神态很高雅,那对秋湖般的眼睛,含情脉脉又略带愁意;睫毛浓黑且弯曲上翘,鼻头小而圆,鼻梁笔挺,嘴唇红润娇嫩,唇线清晰,一排整齐洁净的白牙,我敢肯定从那红白相间淌出的语言,是诗、是歌,是真、是美。还有那修长的脖子,微微略突的胸部,我敢说可以和希腊女神维纳斯媲美。她说话时从喉咙底部发出带韵的声音,她身上有种似儿童般奶腥的气味。我用惊羡与陶醉的眼神探寻、审美在她年轻生命的源头与长河之中,把自己对于这片神圣净土、对这个善良民族的热忱与爱恋倾注在笔端,准确无误地记录下上帝给我们人类造就的这么一个完美无缺的圣物。时间不长,一幅极为成功的素描头像画好了。

她说:“你画得比我本人好看。”

我说:“你长得比我画的好看。”

正当我们俩欣赏画像、议论长短的时候,昨夜安排住宿的工地负责人急急走了过来。出于礼貌,也同时为了炫耀自己,我把画像举在他面前,高兴地说:

“你看是我画的画好看,还是这位姑娘好看?”

“好看?”他吼叫着,“她是领主的女儿,不能画!”他伸手抓住画像,竟将它撕成了两半。

我被这突然发生的始料不及的事件震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充满说不清的迷惑和沉重。

我捡起撕破的画像,安慰她说:“他可以撕破画像,但撕不去你的美丽。他老婆肯定是个猪八戒。”听到猪八戒这几个字,她破涕为笑了。那种带泪的笑,忧愁的美,更加动人。我大着胆子伸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珠儿,并告诉她,以后你到拉萨来找我,我要专为你画幅大大的油画半身像送给你。她说她要留下这张破像作纪念,我领会了她的意思,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了她的名字,也签上了我的名字和时间。

我离开工地,跳过小河,跨过木桥向公路走去。远远地我看见那淡淡的红旗,小小的帐篷,还有在帐篷前向我挥动着那张画像的她是那样动人,那样孤寂,那样怯弱。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车已行驶到米拉山北麓。我知道,进了前边那个沟,翻过一个小山包,后面是一片开阔地。当年那里是学大寨的工地,红旗招展,帐篷连营。可惜没有记住她家的地址,如果记住,今天一定去看她。

过了米拉山,刚进入工布地区,天就黑了下来,睡意蒙眬中听到驾驶员刹车的声音。他对我说:“车子坏了,只有找个地方过夜了。”我很沮丧,没办法,只有跟在他身后,跨过一座大桥,爬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岩,进入到由许多木条围起的院落。

驾驶员似乎对这里很熟,或许就是有意找个借口在这里过夜的。院子特大,卧满了牛,院里只有一座房子,开间隔成了几间小屋,地上有一炉膛,炉火正旺。熏黑的铝壶、铝锅很多,都整齐地摆在木架上。一个小煤油灯闪烁着。一位中年妇女往炉中加了些柴,小女孩为我们端来了热乎乎的酥油茶。

我没有精力去分析他们的关系,也无力抱怨不该在半路投宿。几百公里高低不平、大坑小洼的道路把我浑身的骨架都颠散了。眼下只有一个心愿,只要能把腿伸直,身子摆平,不管是地下或者床上我都不在乎了。女主人看出了我的困态,从里屋抱出了许多铺盖,有缝了套子的海绵单人床垫,有崭新的林芝毛毯,还有绣花双人枕头,新新的提花床单,杭州真丝锦缎大红被子,为我铺好了床。我没有多少客套,脱衣就寝,随即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压被子,还有个东西在我脸上摸着。浓烈的煤油灯的烟油味吸进鼻腔十分呛人,我被浑身的燥热唤醒,屋中间的火已经很旺,里间屋里传出过滤酥油的有节奏的拍打声,驾驶员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十分香甜。我看见屋子里已透进了亮光,便起身出门,想体验一下林区的早晨是一番何等景致。这是一个景色十分迷人的地方,四周树木环绕,远处雪峰皑皑,鸟鸣与山溪的欢唱奏起了高原林区早晨的序曲,一幅牛羊满圈、粮食满仓的壮丽图景展现在我的眼前。房屋是木石结构的,大房是新盖的,玻璃窗户、水泥地皮、走廊,房门两侧堆放着几十麻袋粮食,房檐下挂满了生牛肉串,院子里卧着足有四十几头奶牛,还有十几只绵羊。靠树的南侧停放着两辆手扶拖拉机,一个旧的推土机。院子后边是菜园、桃树。我从后门出去,登高望远,村前一条大河,昨晚我们就是从那个大桥上摸过来的。正是金秋八月,满山遍野的山桃挂满枝头,刚收割完冬麦青稞的良田一片连着一片。路两侧长满齐人深的野草,有红珍珠般一串串的红果。村民们的大门,上下左右全用木头雕刻而成,富有民族特色和装饰趣味。一个土包上竖着无数条长条经幡,转经的老人已开始绕它转圈了。真是一派内地江南都少见的美丽富庶的地方。

我估计驾驶员起床了,就赶快返转回屋。女主人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早餐,有奶酪,有新鲜牛奶、饼干、饼子、午餐肉罐头和热乎乎的酥油茶。不知是我来了精神,还是女主人的热情使人难以接受,竟给一位陌生人拿出了如此丰盛的早餐。我不好意思马上入座,便在屋内溜达着。

天哪,在正面墙上,几个玻璃镜框边,有一张炭笔画像,我急忙奔了过去。画像!没错!就是我二十几年前为那位姑娘画的像。就是那天被可恶的工地负责人撕成两半的画像,右下角还有我清楚的签名。它怎么会在这里?还真像小说戏剧般离奇,我急促地思考着,推猜着,想象着。

女主人又端上来了“土巴”,一种带肉丁菜丁的面食汤饭。她向我莞尔一笑,我看清了,没错,就是她。我故意绕着弯子问她:

“阿佳啦,这张像是画的?”她没有回答。

我问这是谁画的,她还是不吭气。

我只有直截了当了。

我问:“你还认得我吧?”

她笑了笑说:“你没有变,只是胖了一些。”

我说:“你也没有变,还是和原先一样那么好看。”

她说:“老了,孩子都大了。”

“你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是嫁人?对,肯定是嫁到这个地方来了,对吗?”我的话她仍不回答。

“你现在怎么样?”问这话时,我感觉到她不只是一个仅仅见过一次面、画过一幅画的熟人,而是我久别重逢的朋友,我日夜想念的亲人,她的命运与我休戚与共不可分割。

她笑着回答:“比起那些年,真是地下天上。儿子女儿在内地上大学,小儿子当兵复员在我身边,老头子在拉萨做木材生意,他是我弟弟。”她指着驾驶员对我说:“其他的你已看到了,你说怎么样?”

我说:“变了,大变了,不光是西藏,不光是你一家你一人,社会变了。变得我们过去想都想不到,想都不敢想呀。”停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一直在记着你,也记着要为你画一幅油画像。”

“算了。老了,丑了。这张有意义,我已贴了它二十多年了。”她伤感地回答。

“多亏了那位工地负责人工作认真,要不然说不定咱们成一家人了。”

“领主的女儿谁敢要?”

“我敢。”

“算了吧,被子都不敢给人家搭半边,还逞什么强!”

我哑然了。

炉火熊熊燃烧着,房子四壁辉煌起来,给那张画像镀上了金光。我向她开玩笑道:“你还记得吗?那次挨着身子睡在你的身边,吓得我一夜腿都没敢弯一下。”

她幽默地说:“昨晚我不在你身边,你的腿也没有弯一下呀!”

“今天我不光要弯一下,而且要弯成一团,提一桶青稞酒来,我要弯给你看看。”我来了兴致。

全屋的人都笑了。笑声穿过木石大房,穿过那个如广场般的牛圈,穿过湍急的尼洋河水,穿过雪山脚下的原始森林,那阵阵波浪声把米拉山南北两麓,把藏汉同胞的亲情,把那个难以忘却的过去和美好的今天,连接成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个时代的缩影。

载1997年1月4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