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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核杏树:唯一幸存的甜核大杏

【摘要】:它只是一棵极为普通、极其平常的树种,落叶乔木,叶子宽卵形,花单性,白或粉红色,果实圆形,成熟时黄红色,味道酸甜的杏子的杏树。而我家的甜核大杏,因味甜核香总是供不应求的。甜核杏树从利斧下救了下来,我用泥巴糊住了树干上那个深深的伤口,又用草绳缠裹结实,时间不长,它竟长合痊愈了。我家的甜核杏树是那次劫难中唯一的幸存者

午夜下班,我沿着那条已经踏过20多年的石板小径向家走去。高原的春夜,天高气爽,月朗星繁。那轮硕大的皓月,恰似白天的太阳,让人产生一种昼夜错位的感觉。

刚到门前,一根杏枝轻轻地挨在了我的脸上。它拂去了我蒙眬的睡意,也提醒我不要忽视了它的存在。是在,在我的宿舍门口,生长着一棵高原上少有的植物——杏树。它树龄不大,生命力却很旺盛。干短且粗,遍体透着潮湿的褐红与青绿,皲裂的粗皮已包裹不住那种生命的鼓胀,站立它的身旁,就会立即感受到它躯体内涌动着生命的波澜。细细长长的枝干芽条,光滑柔嫩,呈现出青春的血性。密密匝匝的殷红紫绿的脉络,布满有力而富有弹性的手臂。稠密的枝条伸向天空,伸过房檐,伸进我的窗棂门缝。它成了我西藏生活中的一道美丽风景,它成了我这个家庭组合里不可缺少的伴侣与朋友,也成了我在这荒原上对于绿色生命的渴望与追求。由于这棵珍贵的生命之树的濡染与感召,也由于我对它特殊经历的怜爱与迁就,这两年它好像通了人性,愈加妩媚动人,愈加多姿多彩,愈加顽皮可爱了。它常常像个小孩,用长长的枝条钩住了妻子的衣服,甚至套住了女儿的长发,招来阵阵无奈的嗔怨,惹出串串晶莹的泪花。

我还清楚地记得,几日前这几根树枝还没有伸到现在路过的这个方位。今天它却能够而且是已经伸了过来,它是给我传递一种信息,是给我讲述一个故事,还是要诉说一件有趣的发现?我想都不是。它不是文人笔下的千年古柏,让人们对它的光辉历史折服;它不是商人眼中的珍稀良木,使人们对它的经济价值垂涎;它不是诗人心中的危岩苍松,使人们对它的节操颂赞;它不是画家笔下的飞雪红梅,使人们对它的品格渲染。它只是一棵极为普通、极其平常的树种,落叶乔木,叶子宽卵形,花单性,白或粉红色,果实圆形,成熟时黄红色,味道酸甜的杏子的杏树。

今天晚上,这条杏枝一如既往地和我开着玩笑,悄无声息地把它的手臂伸了过来,竟不偏不倚地挡在了我的面前,抚摸在我的脸上,好似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拦路道喜,好像一位多情少女的嬉笑逗乐,霎时间,我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情致或者说一种精神注入到了我的全身乃至每个骨架、每条血管、每块肌肉。我不好意思责怨它热情的造访,只好服帖地让它长久地把那触角按在了我的脸上、颈上。此刻,我感觉到了那种淡淡的雪域初春的凉意,那潮潮的鲜活青春的调皮,那隐隐地传递着高原泥土郁香的气息,还有那遗传着家乡黄土高原特有的奇倔品格。我已经全部地感知和体察到了,我已经完全地理解领悟透了。

季风一阵紧似一阵,卷着尘土直往鼻孔、嘴巴里灌。我不得不躲进铁皮小屋,蜷缩到冰凉的被窝里。风沙吹走了睡意,杏枝挑起了兴致,耳听沙粒洒落铁皮屋顶上似雨的音响,眼望着窗外如银的月光,条条杏枝的清影被照映在窗帘之上,显出非常动人的有趣的构成。精细搭配,疏密有致,浓淡相宜,绝妙成趣。它使我由此而联想到了当代著名画家王成喜笔下的生机盎然的红梅,清末扬州八怪郑板桥笔下清影摇曳的墨竹,还想起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时,蜀国李夫人月夜独坐南轩,轩外竹影婆娑,映在窗纸之上,夫人用笔就窗纸摹写竹影,觉得“生意具足”,这便成了中国绘画史上墨笔画竹的开始。

板桥先生不可能躺在雪域高原的铁皮屋子,李夫人也没有体会过玻璃窗户中杏树枝条投影的婆娑多姿,要不他们肯定会有“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神来之笔留传后世。不知怎么,我今夜学着古人的样子对杏枝产生了许多的感慨与嗟叹,强作斯文与高雅起来。甚至把杏枝的错落盘结与现实社会的、人生的际遇郁结连带加以吟咏,故作临窗乍睹、体会繁荫合明的清枝野趣不可收场。

古原遐想

季风吹得杏枝不停地摇曳,也把我的思绪吹到了一个很久很远的地方,吹到了杏树与我共同的老家——黄土高原。

在我的家乡,小时候村里村外、房前屋后都栽满了杏树。民俗认为“杏”和“幸”谐音,杏树会给人们带来幸福,所以我们家的院子里、园子里长满了杏树。每年三月,杏花绽放,整个村庄,整个院落,全部湮没在粉红色的杏花的海洋之中。空气里流淌着甜甜的杏花的芳香,人们脚下踏着软软的杏花铺成的小径,头顶上是巨大的杏花的花冠与花伞。房子成了花屋,身上着起花衣,就连粗野乡老也平添几分花的姿态、花的色彩、花的音容。家乡的春容、春姿、春色就是被这杏花的花浪涌起、溅起、掀起来的,就是被这杏花的花风吹起、花声歌起、花雨漂起来的。姑娘们就是在这杏花的氛围、杏花的气息、杏花的密度中浸泡濡染出了一张张如花似杏的面容的。杏树的确给家乡人带来了美好和幸福。

春风渐退,香魂零落,小小青杏便一串串、一簇簇地凸满枝头,隐约在尖细嫩弱的杏叶后面。从那时开始,馋嘴的我便开始不停地从杏树上爬上溜下,尝试着那些远远没有成熟的青果的涩味。不过,很快地就有了能酸掉门牙的青杏,进而是一树的金黄,一树的甜美和梦想。

我跟祖母住的那间大瓦房,被我家的甜核大杏树遮去了大半,有几根粗粗的树枝从房顶向下伸到了檐下窗前,每当红杏挂满枝头之时,人们便举手可得大杏。杏子成熟后就会不停地往下掉落,尤其夜间,会听到“啪啪啪”的声音,这是杏子落到房上,再滚到院子里的那种有节奏的响声。天亮开门,院子里到处都散落着软软的、甜甜的黄色杏子。如果有亲戚、朋友或熟人到来,我便迅速爬上杏树,只用脚轻轻一跺,鸡蛋般的黄杏便如暴雨般倾盆而下,砸得树下拾杏的人躲躲闪闪,喊叫不迭。

家乡的杏子是从来不用钱买的,可以随便吃,可以随便拿。不是不珍贵,因为它实在是太多了。吃不完的杏子只有整筐整筐地倒在一个地方用脚踩掉杏肉,留下杏核榨油或入药。而我家的甜核大杏,因味甜核香总是供不应求的。

后来,谁知在一个杏花吐蕊的季节,一夜间全村的杏树被砍光了。村外的槐树、榆树、枣树、柏树桃树梨树也渐渐地被砍光了。从此村里便没有了花海花浪,田间只剩下干渴的土地,天不下雨,河流浑浊。我产生了以死救树的念头。一天,我刚进大门就看到有人砍我家的那棵大杏树,我疯了般地冲了过去,死死抱住那人手中的斧子不放。我的举动把砍树者吓了一跳,他走了,并告诉领导,再砍就要出人命了,他不干。甜核杏树从利斧下救了下来,我用泥巴糊住了树干上那个深深的伤口,又用草绳缠裹结实,时间不长,它竟长合痊愈了。

我家的甜核杏树是那次劫难中唯一的幸存者,它像一位从战火中逃生的伤员,步履艰难,衣衫褴褛,没有了生气,失去了血性,孤零零地耸立在一片灰色的瓦屋中间。

大锅饭终于停了下来,钢铁也不炼了,但生活却越来越困难。为了活命,我又开始不停地爬行在那棵杏树上。从手指头肚大小的带毛小果开始嚼咽,到核桃大小的青杏一筐接一筐的煮食,再到成熟后一大碗一大碗地泡水做汤灌肚,我们一家人,甚至半村人都是靠着这棵杏树渡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人的个性中有许多无法释疑的特殊怪点,这也许就是构成人类高级动物不可缺少的因子。甜核杏树是一棵功劳卓著的果树,曾经救过我们全家乃至半村人的生命,而在我的心目中,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将它淡忘,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童年时的爬树游戏,花风花雨的美好故事,夜听落杏的动人音响,再没有记起也再没有提说过,代之而来的是永远排遣不掉的煮食青杏的酸涩,沉重的感慨与后怕。

五年前的夏天我休假在家,返藏前总有一种多年未尝家乡瓜果的缺憾。母亲深知我的心思,让我再等几天。青黄不接的季节,再等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是等了几天。那天临上车时,母亲提来一个小小的纸箱,纸箱里装满了我们家的甜核大杏。我惊叫了起来,怎么就把它给忘了呢?箱子里杏还未成熟,它们是一箱不折不扣的青杏,就是当年我们全家煮食的那种模样,一股酸涩、一股凄楚的回忆立即漫上我的心头。我执意不肯带这东西长途跋涉到西藏。因为我只要看到这青青的、圆圆的模样就开始反胃,一种积淀了多年的辛酸就会从心底翻涌出来。我曾发过誓,今生今世不再看杏子一眼。母亲执意让我带上,说过几天就会成熟了。她说用破布蒙了,待到拉萨定会变黄。好多年没有吃了,难道不想?还说我这条命就是这青家伙救的呢。

一路坐汽车、乘火车竟没有把我那箱青杏装进心里,到拉萨家中屈指一数已10天有余,装杏的箱子由刚上路时的凸胀变成了凹陷,打开一看,杏子真的黄了,真的熟了,但都已变成了软软的杏泥,当然也就无法品尝它的美味,无法领略母亲的心意了。我学着家人处理烂杏的方法,用手将杏肉捏去,然后把杏核全部埋在门前的空地里。谁知第二年春天竟冒出了一株小小的杏苗,并且长势飞快,仅一年时间就蹿到了一米左右。第二年分杈生枝。第三年最高的枝条已搭上了房檐。第四年春天,我和妻子从过完藏历新年之后就天天观察杏枝的变化。起初,那些充血的嫩枝上开始有了鼓鼓的芽苞,进而形成暗暗的红点,后来就长成了颗颗花粒。家乡的杏花在拉萨出现了!一个花的生命诞生了。尽管它的花朵非常稀少,尽管它美丽的生命非常短促,不论怎样,我们都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原的季风不停地吹着,拉萨四周的荒山仍是一色的枯黄,院子里高大的杨树、柳树还未返青,而我家小院、我的窗前却一派盎然生机。那枝报春的红杏绽开了美丽的花瓣,娇艳欲滴,香气惹人,玉立枝头。那春的讯息,美的意境,便浸透了我的整个身心。

四川籍的妻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杏子开花,她有事无事天天守护在树下,耐心地数点着花朵的数目,估量着成熟后的果实,也设想着那种酸甜甘美的滋味。妻子还告诉我,等杏子长大成熟之后,她要拿到街上去卖,并写一块“拉萨特产”的招牌。谁知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早上,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一场大雪把整个世界染成了白色。杏树枝成了粗粗的冰棒,娇嫩的杏树犹如琥珀般被定格浇铸在了寒冷晶莹的世界之中。妻子病了一场,几天没有出门。她不忍心看见那曾抱有无限希望的凋零花朵,也承受不了那个美梦的破灭。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门前的杏树和去年一样有了花孕。上苍保佑,几个月来拉萨的天气不坏,更没落过“白色的灾难”。杏花落后,小小的青杏便缀满枝头。先有米粒大小,后来有花生米大小了。妻子又来了兴致,天天守护在杏树旁。但是后来杏子竟脱落光了,满树只剩浓密肥厚的叶子。我心想拉萨肯定结不了杏子,要不怎么没有杏树呢?妻子这次好像没有丝毫的挫败之感,成天有说有笑地围着杏树转悠。数月后一个下午,妻子神色诡秘,她拉我到杏树下,说:今天让事实说话来个惊喜。她用手轻轻地揭开了几片树叶,奇迹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黄灿灿的杏子真真切切地生长在活脱脱的树枝上。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认定是她放了一个塑料玩具之类在捉弄我。我试探着用手去触摸,它的质感和我的触觉告诉我,它真是一个有生命有分量有色有味的杏子。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用颤抖的手翻遍了整棵树的树叶,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以后的几天里,我和妻子开始计划如何平分秋色,享受这个千载难逢的圣果,挖空心思设计出许多绝妙的方案。那情形不亚于进行一次决定终生命运般的庄重的宗教仪式。最后决定每人只能啃吃属于自己的那一半,不得越境犯规。杏核邮寄给老家的母亲,让她体会一下甜核大杏从老家到拉萨,生根、开花、结果,又从拉萨到老家的那种价值和意义。

品尝杏子的那一天,我们格外地兴奋与激动。我当仁不让,首先动嘴,没有平日的推让与谦恭,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地啃吃了我那一半。当那块凉凉的、酸酸的、甜甜的杏肉进入我的口腔之中,它立即唤起我已经忘却多年对杏子的那种美好感觉。那些失去的记忆立即在拉萨、在自己门前找了回来,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如花的童年,似锦的年代。

拉萨能够结杏子了,这已是事实证明了的。明年春天我要用一块塑料布遮住寒流,挡住雨雪,让这个来自内地的年轻杏树更加强壮,更加繁茂,花团似锦,硕果累累。并且把幸福的种子撒遍拉萨,撒遍西藏,让我的朋友、让我的同胞,都能品尝到“拉萨特产”甜核大杏的甘美滋味。

载1996年12月21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