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缺氧楼呓语:刘万年文集中的玉兰花之梦

缺氧楼呓语:刘万年文集中的玉兰花之梦

【摘要】:一位樟木的朋友突然来访,给我带来了一束玉兰花。前一天就把那本书里的玉兰花瓣翻出重温旧梦,一整夜揣摩着这一去定会看到那个向往已久的玉兰林。碗大的玉兰花,成片成片地盛开怒放,花气袭人,清香漫野,惹人心醉,动人魂魄。于是急急忙忙地上车,风风火火地赶路,一路还不停地向驾驶员打听着有关玉兰花的所有状况与细节。强烈的玉兰梦醒之后,我便仔细地领略了樟木镇容。

一位樟木的朋友突然来访,给我带来了一束玉兰花。我翻箱倒柜腾出一个罐头瓶子,匆匆灌上水,很快把那花叶理顺插好,就像一位抢救危重病人的医生走下手术台,便气喘吁吁开始了关于花的对话。

朋友告诉我,这是西藏樟木的玉兰,未开的花苞有拳头般大小,绽开的少说也有碗那么大。香气漫溢,沁人肺腑,是国内罕见的野生花种。

我不相信,本人在西藏生活工作了30年,不知道樟木生长玉兰花,而且如此硕大、鲜艳。

我问朋友:“这真是玉兰花吗?”

朋友说:“哪能骗你呢!我们樟木有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干足有30多米高,每年三四月间,漫山遍野一片素洁,沟沟坎坎都是香气!”

我说:“我不相信,怎么就从来没有听人讲过?”

他说:“有机会你来吧,我领你去证实。”

神聊了一阵之后,朋友去了,留下那束千里之外突飞而至的玉润富贵、素洁典雅的花魁,留下了满屋的芳香,留下了一个长久的渴望与期待。从此,我和妻子像照顾婴儿一样精心护理着此花,给它添水,给它保温,给它调配营养品,给它整理枝条,把它摆在了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急切地盼望着它能在这个不同的生存环境中,继续保持和焕发它原有的光彩和辉煌。果然,三天后,玉兰好像领悟了我们的钟爱与酷恋,毫不吝啬地绽开了娇艳的花瓣,使我那破旧的铁皮屋子顿时华光四射,香气袭人。全家人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段时日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此花展开。

我记得那是高原上季风不停的日子,极目远眺,四周的山全部裸露着干褐的枯黄。“放生羊”在清冷的街头寻找着旧纸箱充饥,西北风刮得铁皮房盖隆隆作响,我们的生活单调又无聊,只有那束玉兰陪我们度日子。为使玉兰“青春永驻”,我们全家每个人都变得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起来。我从新华书店购来《家庭养花知识》《世界插花技巧大全》等书籍,照本宣科,如法炮制。但“好花不长久”,玉兰花仅仅辉煌了一个星期就“一筹莫展”了。先是花头开始无力地耷拉下来,然后是花瓣枯萎,最后是小花蕾像定神法定住了一般,毫无生气。

花开花落本是自然法则,但那几天,我和妻子都不愿谈论玉兰花的任何话题,甚至连“花”字都成了忌讳的字眼。我们预感到将要失去它的时间正在无情地迫近,情绪非常低落。一个星期后,在一个天朗月明的夜晚,我用颤抖的手指,忍心揪下几片软软的花瓣夹进一本厚书里作为永久的纪念;妻子庄重地端着花瓶,出了家门,把它安放在了一个十分僻静的去处。

数年过去了,无独有偶,又是季风吹起的日子,我搭车去樟木写生。前一天就把那本书里的玉兰花瓣翻出重温旧梦,一整夜揣摩着这一去定会看到那个向往已久的玉兰林。碗大的玉兰花,成片成片地盛开怒放,花气袭人,清香漫野,惹人心醉,动人魂魄。于是急急忙忙地上车,风风火火地赶路,一路还不停地向驾驶员打听着有关玉兰花的所有状况与细节。汽车跨过了后藏的干热地带,爬上了平均海拔4500米的聂拉木大坂之后,进入了亚热带林区峡谷,第三天晚上抵达樟木镇。虽说一路上劳累不堪,但还是未等天明我就起床了。当我走出县运输站大门时,全镇的人还没有几个从睡梦中醒过来。运输站门道中有几位来自日喀则地区的年轻妇女,她们是来这里打工的,忙着洗脸烧茶。我用半通不通的藏话加比画向她们打听玉兰树的地点,结果一无所获。无奈我想起了“党组织”这三个字,便径直奔向了自治区政府驻口岸办事处。接待我的是一位西北老乡郭主任。边关陌地,偶遇乡亲,不要说有多热情了。他买来馒头、稀饭,硬是让我和他一起共进早餐。郭主任是个单身汉,家小均在内地,他一个人驻守边关,是个典型的西藏式的“单亲”家庭。看得出他是个素养很高的领导干部,当得知本人除记者身份之外,千里迢迢来“寻花问柳”,不免流露出一丝疑虑与不安,谈话间时不时地多了一种盘查与猜测。在确认身份无疑和目的明朗之后,他给我领进来一位年轻藏女做向导,我俩直赴玉兰林而去。

一路上我的情绪高涨,时刻准备赴汤蹈火,勇往直前。而那小女士却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樟木近年的重大变化,郭主任如何廉洁,跟尼泊尔人做生意如何过瘾,末了她告诉我她非常想当个报社的通讯员,让我教她如何写稿子,我非常扫兴。

出了樟木镇很远,在一个大瀑布左边,向右进入青冈林。道路极其难行,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全在大小不一的石间攀登而行。忽左忽右,或前或后,小女士突然指着偌大一片树林对我说:“那就是玉兰树,今年天冷,花还没开呢。”我颓丧极了,好像一盆冷水从头灌下,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难道就是我数年不断的梦幻?千里路途的寻觅?这难道就是那碗大的玉兰树花的生发之处?我瘫坐在一块青石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恍惚间看到远处的大树摇摆起来,接着是那小女士的身影出现在树干上,她两只手抱着树干,双脚蹬着树身,像猴子般“唰唰”地蹿到了树顶,一束、两束、三束玉兰树枝纷纷落地。

“这简直是疯了。”我这么想。“这不是搞破坏吗?”我有点气愤了。

她在树上示意让我前去,我懒懒地向她的方向移动。好不容易从树丛中、石缝间爬到了那片树林跟前,才发现这些玉兰树非常壮观,正像那位朋友说的足有三四十米高,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高大的玉兰树。面对大树我正在出神,那个“猴子”般的小女士“嗵”的一下站在了我的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捆玉兰树枝,当她红润如玉的笑脸对着我笑时,我第一次发现她是那样的妩媚动人,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她好像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开玩笑说:“看什么?喜欢就给你做老婆。”

我被小女士如此大胆的玩笑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回答:“没,没,没什么,没什么。”

“有,给你吧。”说着把那抱玉兰枝塞进我的怀里。我发现树枝上已长出了鸡蛋大小的花蕾,刚才是距离太远,加上心中对花的希望值太高,总想“山花烂漫”“万山红遍”的极致盛景,因而没有正视这细小的蓓蕾,就像没有正视这小女士一样犯了个错误。

我问小女士:“这能开吗?”

“你啥时离开樟木?”她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说:“两三天吧。”

“这样吧,我替你保管好,等你走时我再送给你,保险让它开得你心花怒放。”

我说:“那太谢谢你了。”

回到樟木镇后的几天里,我天天早出晚归忙着画画、拍照片,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玉兰之事,再说它那小小的花苞实在令人失望。我不相信它能开花,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

强烈的玉兰梦醒之后,我便仔细地领略了樟木镇容。小镇依山而建,坐落在一个地质年代十分久远的大塌方的山坡上,楼房鳞次栉比,犹如山城重庆一般。每天早晨,大批的尼泊尔商人,坐车走路蜂拥而至。中午时,一车一车的中国百货、电器、服装、副食品运出该镇,通过“友谊桥”进入尼泊尔境内。自改革开放以来,这里的边境贸易非常红火。来自中国内地的汉人和当地的藏胞,操着各种乡音土语,手握现代化的计算器,心有灵犀一点通,就这样数十万元的大买卖一挥而成了。跟中国繁荣的景象相比,尼泊尔人显得格外的瘦小寒酸,许多人光脚走在山路上,肩扛头背,急急匆匆,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跟着母亲来到一个百货摊前,买了一个书包,书包上印着汉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背在身后拉着母亲的衣角走出了中国海关。我为他祈祷,希望他从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把自己的祖国建设好。

站在樟木镇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楚地望见友谊桥;望见尼泊尔境内陡峭的山坡上,巴掌大的农田,零零散散。低矮的茅屋星星点点,弯曲的羊肠小道泛着白光,从这里通向那里。尼民的生活之艰辛便一目了然。而中国边民则穿金戴银,大腹便便,在这里更具体地感受到党的富民政策的光辉灿烂,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尊贵与分量。

樟木的旅程结束了,我给一位接公车的驾驶员塞了二百五十元钱,他同意把我拉到拉萨。临行前的那天早上,我按约定地点上车时,吃惊地发现在那辆丰田小车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伫立着。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惹人注目,身着一件淡雅的玉兰色藏裙,腰系七彩邦典,头发乌黑发亮。她看见我后,手中挥动玉兰花,笑盈盈的,几分英姿,几分调皮。

“给你,大记者,人忘了没关系,这玉兰花可不能忘。”

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怎么知道我坐这辆车?”她笑而不答。

许久,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樟木有多大的地方?来条生狗都会格外显眼,不要说你那么大的一个人。”停了停,她又说:“当记者的不明白,这是边防国界呵!任何人,不论是那边的(尼泊尔),这边的(中国),都逃脱不了我们的眼睛。给你吧。”又像上一次一样,一束玉兰花塞到了我的怀里。

我看见,玉兰花苞比五六天前长大了许多,有的花苞顶端已裂开了几条缝,如玉般的花瓣已隐约可见。想着再过几天,这些经过冬的洗礼、春的滋润的花蕾,将会在一个细雨之夜,朝霞之晨齐刷刷地绽开、伸展,吐芳露蕊,冰雕玉琢般摇曳在银峰碧树之间,映衬出祖国边陲如诗如画的勃勃生机和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

汽车开始发动了,我急忙伸出手,并不好意思地询问她的芳名。她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回答。我想她可能生我的气了。我有些尴尬,急忙改口道:

“非常感谢你,我喜欢玉兰花,尤其是这束未开放的花蕾。”

汽车顺着盘山公路急转直上,远远地,我看到她仍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挥手。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下意识地抱紧了那束玉兰花,一股清香渐渐地弥漫在早晨的空气中。远处的雪岭,近处的原始森林,山腰飘浮的白云,伟大祖国的边关小镇,这是一幅多么完整、多么富丽壮观的优美画卷。那些工作在这里的政府官员、普通藏胞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不就是改革开放春涌草绿之时向阳怒放的各色花朵吗?小女士、郭主任他们不就是这雪域高原上早春季节正欲流金溢彩、展容献香的玉兰花吗?

载1996年10月26日《西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