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日记-文心经典·日记文作法

2023-08-07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一九二七年九月二日雨夜四点钟醒，天大雷雨。赤足到山上漫游，大龙小龙两山白云冉冉上升，如烟自腰际飞腾，四野黯黑，仍有雨。须未尽焦，嫩，取回煮食。沿山后下，及中部，有“小儿庙”。仍回到山峰，从侧面下。饭后，烦恼万状，弃书出游，先沿山寻前番来此泊舟处。右折，上山为棉田。稍歇路旁牛棚内，遍体尽汗，日光强烈。沿山寻道，披草觅堤，时有错误。沿山之后脊下，到蜈蚣山。然形势曲折，山峰平坦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日雨

夜四点钟醒，天大雷雨。

雨止后，窗外牧童就水洼作水战。草色暗绿，树亦阴暗。林中人家，时有轻烟飞出。

赤足到山上漫游，大龙小龙两山白云冉冉上升，如烟自腰际飞腾，四野黯黑，仍有雨。

归至窗下读书，天又雨，雨声淅淅，他无音响，烦躁的夏蝉，也没有了歌声。

有人在田间冒雨剥毛豆。

乡间买鸭子的故事非常有趣味。他们所卖的鸭子当时是收不着钱的，因为乡人不肯买公鸭，而鸭在幼小的时候是看不着特征的。但贩鸭子的人却能认识。他们采用的方法，是春季付鸭冬季收钱。如养大后发现是一只公鸭，债主不但不给钱，还可以随时吃掉，只要把鸭头留下还给卖鸭子的人，毛也要给他。他借鸭头可以认出是不是真的公鸭，价约二角一只。

晚饭后，雨止，地湿。我和良才赤足到娄家买柿。娄家在一村后，初似绝路，沿一篱墙行，及转身，现窄道，再向前，得大道，即是娄家。门前果树极盛，并有大松一株，高数丈。乡人对客很谦虚。柿涩，还不能吃。采得十枚，与钱，数却而后受。

八时归家。天气凉爽。灯下读托尔斯泰《复活》，读完上卷第十八章，倦极入梦，书落地上。

九月四日雨

起身后，拟写小说，精神倦怠，改作《暴风雨之夜》。

之后，与良才冒雨买玉蜀黍。须未尽焦，嫩，取回煮食。顺便买葫芦二个，风干后寄回家，计铜子三十枚。

晚饭后，天冷无衣，无法御寒，我们只有在暗黑的堂前，默然对坐。

今天继续把《复活》看完了。这部书实在不愧为世界的杰作，解剖心理，精细入微，写牢狱生活和充军情形，也极切到。不过，我不爱这一类的细磨细琢的制作。在技巧上，我不能完全同意。全书以上卷第十七章写得为最好，和《前夜》十八章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极能表现作者天才。二十九章写监牢中人物也很细致。下卷第八章写两个性情不同的人谈话，恰到好处。南赫留道甫的思想，有一节叫人感慨无穷：

他们如在战场上似的待人民，也用攻敌的手段来攻人民，正好比军人假冒民众的意见。不但遮盖了他们残杀的罪名，而且认他们的残杀为英雄的功绩，而那般政治的官吏也同样的假冒着民众的意见，乘着许多危险，侵犯人类所最爱的自由和生命，用保护的假名义，遮盖了他们所做的残暴行为，还以为是他们的荣光！

我们看了这一段。看看托氏死后以至今日的世界，究竟有什么改变呢？远的不说，就讲我们自己最近的经历罢！……唉！有什么说的，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呜呼！

九月五日晴

早起以后，赤足上山去看大龙山的山色。全部靛蓝，色极悦目，仅顶端微微的雾着，山后天光明亮。大约是要晴了。但中天乌云密布，疑有微雨。……

独上烟黛山。这是我替它改的名字，原名是烟袋。沿途埂上多螺蛳，甚大，全身舒展，徐行，壳耸立，行动迟缓，白液时起，“有君子风！”途中藤蔓绊足，行走不能快畅。到顶，纵目看四方景物，有白鸽一群飞过我家，我证明了“白鸽飞处是吾家”的写实。

沿山后下，及中部，有“小儿庙”。庙是小儿所筑，长方石五块叠成。后二，上刊各种石佛，阴阳刻各一，两旁石各一，有字，已模糊。顶横石一。相传乡间儿童牧牛，遇雨，戏筑此躲避。好事的人刻石佛其上，成了这个庙。庙建立在清初。

仍回到山峰，从侧面下。

作文。

午后，和叔真到山后漫游，寻幽径，得一大竹林。细听竹下风声，有如音乐。竹根遍地，没有可以制杖的。

松岩去找静如的父亲，他已经回家去了。

晚饭后，漫游。前山有桐子很多，色黄，如盘桃。细辨可见瓣。采其一放在袋中，不久出水，弃之。很想到河边，路不好，天又暗，乃回。

山凹处有人家，远观如画。

有小儿在牧羊，力不及羊，左右牵拉，煞是有趣。

灯下闲话。已而和叔真外出玩月。这时露已湿草，不能坐地上，四方静寂，笼罩在淡淡的光辉之中。

十一时，倦寝。

九月六日晴

松岩五时入城。

到门外草场上小步。太阳未起，清露如霜。远望作白色，近视为水珠。鞋尽湿，又到园中，南瓜花色愈娇艳，较之杏黄衫子为美。

四野有鹁鸪声。

归家，牧儿已群戏于窗外。

读《马丹波哇利》，尽第一部第八章。作者心细如发，描写入微，真不愧为“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其间，有谩骂“浪漫主义”作家的一节，话最刻毒。这是在形容爱玛的一节里所说。

因此，她遂让自己走入那浪漫诗人的曲径里去，听湖上的琴韵，听将死天鹅的啼声，听落叶，听入天堂的贞女，以及听山谷的天籁。她虽是讨厌这种行为。虽是不愿意照做，但从习惯上却不能不继续下去，从虚荣上也不能不继续下去，末了，自己也很惊诧，觉得感情竟平静了，只是面上做得很悲伤，而心里却毫无哀感。

和良才到汪村买肉。村前有古木，对径约三尺，高五丈。乡村多古木，真个是赏玩不尽。

饭后，烦恼万状，弃书出游，先沿山寻前番来此泊舟处。农人工作甚忙，有的稻子已割，有的卧倒田中，有的在重犁。村中有打稻的。烈日可畏。晒头痕痛。村中用草覆油船，置广场上，现在是草色已晒成银灰了，闪闪而有光。畦堤种豆，不易行走，乡中真无弃土。羊甚多，系草坪上，见人来，辄“咩咩”狂叫。啄木鸟时藏田间，听到行人的足音，“哫哫”飞去。其声似含水分极多。向前，得泊舟处。

再折回，沿一因树为篱的人家的篱墙前行。右折，上山为棉田。田旁又为篱，很密。无法看到另一面。又沿篱走，分畦旁小树，入大道。左折，得广场，举目远看，大龙宛然在目，湖波茫茫一片。天酷热，歇人家树荫下，树排列四株，高且古。有独生的，有对生的，也有四生的。蝉声烦躁。黄黑牛各一，卧树下，鸡鸭很多，分散觅食游戏。凉风忽起，落叶纷纷，黑牛为风所吹，抬头扇鼻，两耳昂起。远远有鹁鸪声。

从这里向前，又折，得一村，有歌声，机织声。前有竹林，约计之不下万竿。竹荫有人家，门前以芦柴作短篱，色黄而润。上覆衣晒晾。门前为湖，湖畔有大盆，可惜没有同行的人。不然，这一回的漫游是有特殊的风趣的。归途中又数遇啄木鸟。

稍歇路旁牛棚内，遍体尽汗，日光强烈。沿山寻道，披草觅堤，时有错误。经数寻，到一村，村前古木又多。我最爱一大枫树，有两根对生木攀绕在上面，如双龙，没有照相器，不能拍摄下来。

向前，路又不通，折回，另觅道。沿途藤蔓特多，而且多刺枝。无何，到一小塘，两牧儿斗草上，五牛在作水中浴。轻风微拂……

四时半，又出，先到烟黛山峰，“神臼”，原来是一荒石。这时西方雷声隐隐遍布乌云，想彼处正雨。沿山之后脊下，到蜈蚣山。山低于烟黛。然形势曲折，山峰平坦，每至一峰，辄疑路尽。向前，又得新路，于是者约半里。忽山风大起，乌云向此舒卷，急归。

五时，松岩携回周弟一信，知道光慈已到芜湖，将直接返上海。又知小舅已因病返里，现在大嘴上。有暇当去看看他的病。

饭后，往后山，夕阳如火，大龙山作银灰色，甚光润，明天定是晴天，在草坪上闲坐了许久。

园中有扁豆。

今晚睡甚迟。

九月十五日阴

终日微雨，至夜渐大……

读安特列夫《小人物的忏悔》，翻到第二十六面，读至“赤血在深夜的黑暗里流着，还有那天上的红光！上帝啊！好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这世界里轰击呢！”（九月三十日）数语，别有所感，中心凄然，无怪乎他对于人生，对于世界，表示了无限的愤慨了，就在这一个小册子里，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的话：“这世界上的道路是这样的暧昧隐谜。”所以他愿意“我愿意，这地球裂来开，把你们全吞下去！”他觉得“我的四周围都是隐凉静肃”所谓人生不过这么一回事。

我的生命只挂在一条线上，无论什么走过的人都能够任意碰断这条线的。我成功了什么的事业了，敢袖着手静坐着？我这不可靠的一点点人格，即是我工作的果实，都在什么地方呢？几把椅子，几张桌子，两个孩子，这就是我一辈子所做的成绩总数。

而且“现在生活程度高到这样地步。真叫穷人看着将来要吓呆的”“受苦是普遍全地球的”，除去连接牵手做一个大解决，是没有希望的。因此安特列夫喊道：

来哟，让我们连接牵着手罢！我爱你们，我爱你们……

这小人物是一个失业的人。全书表现失业心理很能深入，使我不得不连带的想起莫泊桑的《一个失业的人》和左拉的《失工》。他失业了。他自己诅咒自己，他怪自己，他说：“我是一个在地球面上最无价值的人。现在，我连我自己这苦命的需要，都供给不起，请那些靠着我的人的需要都休息罢。一只用喙啄着路旁一堆粪的麻雀都比我活得有点价值。”他归罪他失业的原因，由于他自己太忠实。

外面的人一个一个都是偷抢劫掠，而我在这儿死抱着“诚实”的空字眼饿死，让他们想着我，只是心里暗笑，我又何苦呢？

他失业了！他还是想找生活！但是，结果如何呢？“我出去乱走，拜望我的熟人，我拿着谋事的荐书走遍了二百多家门口，但是没有一个人彷彿用得着一个诚实有良心的工人”，到后来，竟弄得他“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或是整夜的吸烟”，终至跑去自杀，这是多么悲惨的事件哟！

……这就是世界给予一个诚实工人的待遇！

他的际遇如此，这也无怪乎他对于人生咒诅了。自然我们要笑他不会找出路，他只晓得一个“百灵鸟”，实在说来，他是没有积极的路。他所歌咏的人生如何呢？他说道：

我爱百灵鸟，他们常在天空中飞翔着唱，不在地上，也不在树里，别种鸟一定要自己舒服着栖躲在树枝上，在他们未唱之前，先要合上他们的羽毛，然后你唱我和的叫起来，但是一头百灵鸟独自飞翔在天空里的时候就唱了，可爱呵！可爱呵！我已经魂飘意游去了！

他在大战时代，所见到的人民的悲惨，是可以用这个故事来象征说明的，也就是这“忏悔”全稿思想的表现：

在一处树林里。一堆新近被残杀的男子们，他们旁边有三个女人，满身赤裸着，绑着脚颠倒挂在上面。在那些女人里有一个身边躺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张着两只小手臂向着他的母亲。那母亲还活着，她的脸上充满着血；她也张着她的手臂向那婴孩，但是他们彼此都够不着。

这是多么沉痛的人类的象征表现哟。你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因之有所伤感罢。

安特列夫这部书是非战的。他的思想的基本出发点是错误的。我们以为在某种条件之下，我是不反对战争的。为着自由的争斗是必不可避免的。安特列夫苦恼而不找出路也是错误的，拿着生命去为全人类的自由而争斗，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的造句我最爱，是那样的简练动人。

【注释】

[1]元旦：正月初一的别称。

[2]飘泊：今写作“漂泊”。此类后同。

[3]瞑想：应为“冥想”。

[4]有：应为“又”。

[5]官面堂皇：应为“冠冕堂皇”。

[6]那颇仑：统译为“拿破仑”。

[7]豫备：今写作“预备”。此类后同。

[8]知力：今写作“智力”。

[9]记念：今写作“纪念”。

[10]归根结蒂：今写作“归根结底”。

[11]澈底：今写作“彻底”。

[12]田陇：应为“田垄”。

[13]原故：今写作“缘故”。此类后同。

[14]耽心：今写作“担心”。此类后同。

[15]疙疸：今写作“疙瘩”。此类后同。

[16]平空：今写作“凭空”。

[17]米西西比：统译为“密西西比”。

[18]波司顿：统译为“波士顿”。此类后同。

[19]麻撒出色省：统译为“麻萨诸塞州”。

[20]底：今写作“的”。此类后同。

[21]发见：今写作“发现”。

[22]砂路：今写作“沙路”。此类后同。

[23]飘宕：应为“飘荡”。

[24]没精打彩：应为“没精打采”。

[25]坐位：今写作“座位”。

[26]部份：今写作“部分”。

[27]像貌：今写作“相貌”。

[28]吱唔：应为“支吾”。

[29]欺服：应为“欺负”。

[30]真象：应为“真相”。此类后同。

[31]回复：应为“恢复”。

[32]溜跶：今写作“溜达”。

[33]惊惶失措：应为“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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