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 军事日记：女兵遭处决，她是唯一幸存者！

糟糕！真是糟糕！我带来的毯子、饭盒、水瓶、包袱通通不见了！这些东西除了包袱以外倒不十分要紧。因为水壶掉了，我可以到同学那里吃点茶，或者花两个铜板买一碗也好。掉了饭盒，我可以想法去借碗，但是这个只能通融于驻扎时，假如开动时到那里去借呢？那就只有用手代替了。毯子掉了，我晚上可以睡在地板上也不需要什么盖。只可惜包袱掉了，害得我真滴了几点不应当滴的泪。

包袱内的东西都是重要的：袜子，鞋子，衣裤，手巾，其实这还不大重要，还有更重要的，原来我四天的日记掉了！唉！那些日记是我坐在地上按着膝头写的，有许多悲惨的、雄壮的、快乐的战争故事在里面，然而失掉了！一篇也不能找到了！唉！天呀！有什么办法呢？有人要我再补写，但这怎么能够呢？我只牺牲罢了，做一个革命的牺牲罢了。唉！

我时时记起我四天来的生活录，失掉了它比失掉了我的朋友还伤心。因为在我这次行军的生活录中，永远找不到我整个的行军生活了！然而，事已至此，奈之何哉！

咸宁满街都是我们的青天白日旗帜飘扬，今天我校的宣传队、慰劳队通通都到了，街上增加了这一大批女兵，更增一番热闹。那些前几天踪影全无的“女家”们，今天通通出来了，她们都大胆的在店里生意，在门口看女兵了。我交了八个小朋友，他们是革命的“预备队”，然而以他们现在的勇敢精神看来，确是革命的“少年先锋”。为什么我这样吹牛皮呢？这是有事实证明的。

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张青云，她的家里只有父母及小妹妹四人。她是大脚、剪了发的女学生，这次S的军队反动，她被一位恶妈妈冤告为妇女协会干事，于是她被捕去了，当时母亲和小妹妹哭个不了。（因为父亲是做农运工作的，那时恰好外出了）她很勇敢地说：“母亲！不要哭罢！即使枪毙我，我也要呼几个口号才死的。”于是那些狗王八蛋的强盗们说：“是的，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不怕死，不流泪，只流血。”她很勇敢地答应说：“是呀！死有什么可怕呢！”她很快乐的进县公署的牢狱去了。同禁闭的有五个，三天之后枪毙了四个，仅她一个人留下了。本来她也有同样的命运——死的命运——的，因为县长证明她是个小孩，一点事都不懂的小孩，所以她得以生还，这是她亲自告诉我的，其实这件事在这街上住的人谁不知道呢？她的勇敢是何等令人钦佩，她的天真的活泼，更令我爱她。她时常约三五成群的小孩来看我，有时我把武汉各界送来的慰劳品给她们吃，于是她们和我更亲热了。你们不要笑小孩子好吃，就是我从前第一次到伏园老先生那里，他仅买一包黑瓜子给我吃，我没精打彩^[24]地回去了，第二次他买了许多糖给我吃，于是我就眉开眼笑，晚上做梦还在吃芝麻糕呢。哈哈！

不好了！我们的医官骂起我来了！他说我不该专和小朋友讲交际，和小朋友的情感不要太浓厚了，因为浓厚一定要妨碍工作的。可怜呵，这道命令一下就等于宣布我的死刑了！从此我为了要服从纪律，要努力替受伤的同志们医手医脚，于是只得和她们隔开了，其实每天至少也能会面二次，不过所谈的话不多而已！

（二十四早六时）

我这两天来，时常跑到政治部和妇女协会去，医官责备我说：“我看你的志愿是在做政治工作，救护是勉强的。如果这样，你就报告长官把你调到政治部去好了。”我心里虽万分想去，但是为了怕别人说我有始无终，怕别人说我要借做政治工作而出风头，所以我不改变我的“职业”，真的，我没有勇气去改。好了！好运来了！原来张青陶等同志们说最初与咸宁的妇女接头，而且妇协的情形我也明了很多，所以要调我去组织妇协，这时我真快活了！因为妇协的会长钱远洁同志和我很要好，一见如故。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可是对于工作很努力。她极诚恳地要求我们帮助她赶快把妇协组织好了，就可进行一切工作。所以如果我来政治部她是极快乐的，虽然我知道救护的工作重要，但是我想政治部总会找负责的人来担任罢。

天晚了！黑幕垂下来了，主任调我到政治部去的命令还没有下，可是我们忽得到九点钟出发的消息了！我很高兴，我喜得跳起来了！因为倒霉的咸宁县里我真不愿久停，我希望九点钟赶快来到，可是苦了我几个小朋友和妇协的三位同志。她们跑来跑去，送的送行，说的说话，她们都恋着我，不愿我离开此地。有位十一岁的小孩陈群英，她硬拉我到她家里去，原来她母亲要送一大包干鱼给我。我接了这包干鱼回来，我沉默着想起我的母亲来了！唉！亲爱的慈母，那有功夫在这戎马仓忙之际，想着你恋着你呢？

我今天写好一篇敬告咸宁妇女的宣言，还做了一个调查妇协的报告。在咸宁这个偏僻的地方，我想不到也有二千余人的妇协组织，而且全县十六都，现在已组织了十四都，只有二都因反动势太大不能即刻进行，这是很不幸的事。

咸宁的妇女凡是入了妇协的，有四分之三剪去头发，只可惜因宣传的工夫太少，她们不愿意参加群众运动，尤其不愿意游行去呼口号。钱同志告诉我，假如是什么国耻游行，有少数人呼口号大多数就哈哈大笑。唉！口号的重要她们那里知道呢？

咸宁妇协真太可怜了，自去年腊月成立到今只有三十多元的经费，负责仅有钱君一人，自成立以来没有出过半个字的刊物，这次房屋又被S军捣毁，修理又要一笔大款，罪该万死的S贼，真是民众的莫大敌人！

命令又下了，今晚不出发，又小又窄又脏又臭的革铺还有缘和我再“相恋”一晚。哈哈！真是我的幸福！

（二十四晚灯下于咸宁）

九点半钟的时候我们就向汀泗桥开拔了！这次搭的是二等车，有坐位^[25]，并且我还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坐下。我为了爱绿的树、红的花、青青的草、葱翠的山，所以我总是站起来把头伸出去。经过树的地方，我只要手能伸到什么地步，就伸出去折树枝。好快活呀！摘的树叶飞进车内来了。凉风拂拂地吹，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飞跑。我唱歌，我欢呼，这时真是我自从坐火车以来第一次得到的快乐！

我这样伏在窗口上朦胧地睡觉了，忽然咸宁铁道旁看见的那七个死尸的印象印入我的脑海中来了。我快乐，我又悲哀！死了六个土豪劣绅我倒一点都不可怜他们，虽然他们是被我们同学用五六次枪打死的。因为他不知害死了多少痛苦民众。只可惜的，冤枉死了一个教导营的学生，他是这次打汀泗桥时被敌人捉去缴了枪械，他又跑回来报告的。谁知营长说他临阵退却，一定要枪毙，可怜他一直到了“杀场”，才知道他今天要见阎王了。他哭得很伤心，同学们没有一个愿意开枪的。他们都望着这天真年幼的孩子发呆，后来他们都要求营长，审查他的确实情况后再枪决，可是“命令如山”，那里容得你讲情，终于枪决了！唉！

汀泗桥过了，此刻又到了蒲圻，这里就大不与咸宁相同了。下车后，民众就大放鞭爆欢迎我们，一路来满街人山人海都来热闹。“各安其业”，这正可以包括蒲圻的民众来说。

我们住的这家女主人剪了发的有三个，她们告诉我S的军队说：“剪了头发的就是反革命，所以我要枪毙你们。”

这里的工会、商民协会、县党部、妇女协会等，通通被捣毁了。今晚我和妇协里一位常务委员黄淑英同志谈了二十余分钟话，此间的妇协比较咸宁要好些。我以后凡关于妇协一切调查预备另作报告，通通不在此说了。

时钟已响了十一下，士兵同志们、救护同志们通通入睡乡了，医官告诉我明早四时动身，要我提早两点钟睡，可是我还在这里低头写着呢。

YS这个狗东西，我们明天一定将他打个落花流水！同志们睡足你们的瞌睡，鼓起你们的精神，做这最后一次的争斗罢！

（二十五晚十时十分于蒲圻）

寄自嘉鱼

伏园先生：我再不骗人了，我永远不骗人了！我的《从军日记》你看多么骗人呀！我从前间断了几天，现在又有五天——连今天——没有写了！你或者要问我为什么不写，那么我可以很简单的告诉你：一方面因这几天来我们天天开动，到了一个地方我要休息懒于拿笔。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就是我病了三天，我的眼睛痛得睡了两整天，然而今天好了许多，不然写这封信又写不成了。此后的计划我决计改变方针不写《从军日记》而写随意记罢了。然而写的这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呢？我已经告诉了大家说我所带的东西统统丢完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我和一个药箱。现在我只好和《从军日记》一样寄给你，而且这些东西我是希望你介绍给大众知道一知道的。但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出风头，或者以为我的文笔好，所以愿意发表，我确实想把许多有趣的故事讲给大家笑一笑。但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请你不要笑脱了牙齿和发须，至于肚子痛一痛、腰弯一弯是不要紧的。

伏园先生，我的《从军日记》太单调了！太没有生气了！太没有引起人看的兴味了！我很知道，然而我写不出别的什么来，莫名其妙，我总写不出活泼的东西来，即如以后所写的何尝不是一样呢！然而不要紧，只要是我生活之写真，丝毫假都没有的写真，那我也不顾一切了，不管它好不好了。

二十六号由蒲圻发来的信——一封未完的信——想必已收到了罢？我们是那天早晨六点钟出发的。那时的晓风残月，潺潺流水，点点星光……呵！一切美景都在沉静的晨间深藏着。我记得那时我们的队伍通通停在一个广漠的沙洲上，我坐在细沙如粉的地上靠着膝头在两封信的背后写了几行字给你，然而我记不起写些什么东西。伏园先生，可惜我的情绪不是从前那种幽美的缠绵的，而是沸腾腾的革命热情，杀敌冲锋的革命热情，我再也写不出什么美的文章美的诗歌来了。伏园先生，我早已说过，要想恢复我以前的文学生涯，一定要等待革命成功后再说。

一路的鸟语花香，真是我半年来初尝到的滋味。伏园先生，我的噜苏话也不必多说了。然而我有一个消息要报告你的，就是我骑了二十多里的马，而且骑得营长的跳皮马，在距嘉鱼六里路的乡村里，我的马和骑兵队的马大起冲突了。呀，它们下总攻击了！一个同学连枪带子弹从马上跌下来了，我胆战心惊，连在妈妈肚里吃的奶子都吓出来了。许多同学只是回头望着我笑，但我还在故意装着胆大的样子说：“不怕，不怕，一点也不怕！”其实我并不怕死，不过如果跌伤了，不能走路那是很糟糕的。好，伏园先生，我又说太多了。唉，我总是这样爱说闲话。

我一个人先抵嘉鱼，为了找我们的住址在街上走了好几次，呵呀！女兵来了！女兵来了！这个骑马的女兵恐怕是什么官长罢？一片喊声连关在九层楼上的闺女也通通出来了。我这时真骇怕起来！因为被满街的人所包围，我只得催着马鞭快跑，然而从没有骑过走马的我，又怕跌了下来。唉！这时真难为我了。

到了福音堂的门首，我只得下马休息着。因为听说我们住在洋房子里，“这恐怕就是我们的所在罢？”我这样想，进门了，跟随我来的有各种各样的人物约二三百，他们或她们有叫我做老总的，有叫女先生的，有叫女官长的，还有一个小孩子叫女司令官的。我这时汗流满面，脸上烧得热烘烘地，我真难以为情了，我已经做了西洋镜里的“古董玩器”，不，新时代的怪人物。他们、她们从我的头顶一直望到脚跟，我的头发多少恐怕她们都数清了！一位持拐杖的老婆婆说：“我长到八十岁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脚、没头发、穿兵衣的女人。”哈哈哈！她流出眼泪来了！我也和着大众们笑了。有位四十多岁的婆婆送茶与我喝，我真感谢她，她说了一句使我很难过（其实并不难过）的话。她说：“这样年纪轻轻活活泼泼的女孩，假使在战场上打死了，她家里的父母怎么办呢？”我当时很勇敢地回答她：“你家不要难过，我出来当兵是下了决心的，即使我马上死了，我是很愿意的。为革命而死，为百姓的利益而死，这多么痛快的事呀！至于父母当然是舍不得，但我们可不要管他，因为革命是牺牲少数人替大多数人谋利益谋幸福的……”许多人都点着头似乎佩服我勇敢，还有望着那个中年妇人搭嘴的，似乎说她不该说出那几句话来，以致引起我一大段话。还有一部份^[26]的老人好像在说：“可怜的小孩子！唉！”

我们住在高堂大厦的洋楼（天主堂）里，这里参天的古木，有绿茸茸的地毯，有清风，有泉水，还有松间的明月。呀！还有清脆的鸟声，还有……呵，我说不尽了，我可以“桃源仙境”名之，不！这个不好，因为桃源那里赶得上这里呵！

不好了！一天的疲劳刚在晚间恢复，今天（二十七）又要到离嘉鱼十五里的汤家嘴去了。我虽然舍不得这里，然而为了到农村去，为了革命军是农工的军队，为了要使军人农民化，所以我只得很快乐的去了。去了，真的，我已到了鸡鸣犬吠的农村来了，可怜的百姓，被S逆吓怕了的老百姓，起初见了我们还躲避呢。

我们出发以来要算今天住的地方最苦，同时也算最快乐！我们虽然是睡在地上，睡在草堆上，如猪栏里的小猪一般，虽然蚊子咬出了我们的鲜血，虽然鸡屎牛粪染脏了我们的衣服，虽然有种闻所未闻的臭气塞住我们的鼻孔，有些见所未见的污物摆在我们的面前，然而我们精神之乐，竟战胜了物质之苦。我和老百姓们讲了许多痛快的话，我真的完全忘记了疲劳的痛苦。我们六个女同志都愿意和他们谈话，可惜他们只懂得湖北、湖南的话，有四位北方的同学为了他们不懂，竟气得睡在床上了。

我见了忠实、朴质、勤劳的农民村妇，我便有种从心坎深处发出来的快乐。我愿意和他们谈话，谈我小时在家知道打禾、割麦、收豆子、插秧、播种的话。我见了他们朴质的土布衣服，我就恨死了城市中的奢华；我见了他们那种忠实诚恳的态度，我就想起城里人的欺骗、狡猾、可怕。总之，我爱农村，固然为了乡村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然而最大的意义不是如此，决不是如此。

伏园先生，这里的小脚太难堪了，她们短的只有二寸长，长的充其量也不过四寸。有一次我坐在草地上写信，许多个“女家们”跑来，我就放了笔对她们宣传放脚。有位三寸金莲的老婆婆说：“你的脚这么大，岂不要和你的老板穿错鞋子吗？”哈哈哈哈哈……嘻嘻哈哈……原来站在我旁边的指导员连长及士兵同志们都在拍掌大笑，笑得我这胆大的孩子也面红耳赤了。

有位连长要她们剪发，他说：“你们剪了发，就可以免得你的老板牵着你的头发打。”她们回答说：“是呀！我们放了脚也都可以打得他赢了。”她们也很觉悟到缠足的痛苦，但是她们说，大脚要多耗许多布。我们说你们用无数层的布缠着就不要布了吗？其实她们包脚那里是为了省布茧！

说不尽的话待留下次再写。

伏园先生：

前晚在船上做了蚊子的俘虏，我简直又通晚不曾合眼。早晨刚想趁着蚊子帝国主义跑了，很痛快的睡一刻，奈何又要上岸了。

初到峰口，看女兵的男女老少，不知若干。我想女兵在中国的历史上，尤其是在革命的历史上，一定能占一个很大的位置。我背一支枪，在队伍中走过了两条街，不知为什么他们总能认识我是女兵，而且说：“她怎么背得起枪呢？”

奸淫、枪杀、勒捐、拉夫……是军阀军队的特点。在离这里十余里的乡村里，强奸了三个十三四五的“闺女”，在城里有一位从十八岁守寡至三十二的妇人也因受辱吃鸦片死了，临死时她还做三首七言绝句，现在输送队的队长苏同志正在找这些诗。我想能做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几年八股教育。唉！可怜牺牲了一个礼教的信徒！（因为她守寡，而且是吃斋的守寡，守寡的目的，也许是想树立贞节牌坊吧！）

YS狗婆养的军队都是抽鸦片烟的，我军此次得了十余箱烟，这里百姓说，当集合哨子吹了，还有“报告长官，烟没有抽完，要等一下”的。他们都是囚犯一般的憔悴，你想那里有力当得起我们勇敢的战士呢？我们到一处受一处民众的欢迎，被YS二逆赶走了的百姓听说革命军一到通通跑回来招待我们了。有了无数万的民众拥护我们，帮助我们，YS他们不愁不能捉来煮汤吃了。哈哈！

我军除了一百多担米以外还得了四十多串铜元，这些我们通通送到商会去了，并且告诉他们说这是YS剥削峰口民众的膏脂汗血，现在我们替你送来。伏园先生，你们想民众是怎样感激我们，他们心中是怎样快活！但是呵，还有几千大洋我们没有夺回，不然，通通退与民众是多么痛快呀！

我们一到这里，就有从前在这里的同志告诉我们许多消息。苏同志说前天枪毙了一个在YS那里做事的汪副官，所有民众去看的都拍掌说杀得好，真杀得好。当他未枪决以前，我军捉拿他的说，你是一个长官，本来舍不得杀你（故意说的），你又说你是好人，我们更不能杀，但是现在你到街上去走一遭，假使民众都说是好人，那么就放了你。他刚出门，见了他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都说他是伤害我们的，应该杀了他，枪毙了他。好！于是走两条街就牵转来把他的狗命结果了！

就在这一天还捉了一个洋鬼子和一个中国密探——洋人的走狗——首先问他们的口令不对，后来就拿了他。他摸出了一张YS写的护照来看，糟糕，那知道这一看就断送了洋人走狗的命。洋人看见我们没有杀他，只把他送到后方去禁闭，他于是连忙鞠躬说：“你们的团长真好呀！”

伏园先生：我不应该“哭脸装作笑脸”，我应该很老实说出我此时心里的难过来。本来我知道这种难过是不应该的，但是我确实发起小孩脾气来了。伏园先生，出发时没有一个人知道，假若我不是在我的小朋友季黎那里借五块钱（可恰他还是借的别人的！），我简直要受经济的压迫而死了。我不是说过吗？我一切的东西都失掉了，我的衣服通通要另做。可怜我们的军衣到如今还只有一身，草鞋也是自己买的，为了我们辞开了团部师部，所以饷及一切东西都没有发。说良心话，发信买邮花的钱还是借李副官的。其余洗澡、洗衣、喝茶、买零用东西的钱一概是借着别人或是随便用同志们的。因为我们用钱素来是不分彼此的，只要谁有就用谁的。可是现在同走的两位通通“除了扣子没有铜”，怎么办呢！要回武汉来借又不能请假，写信由邮汇来，又以行军踪迹不定，当然难以收到。在这里又无从借起。伏园先生，你替我想什么方法呢？唉！

我出发的目的原来是要喊着“杀！杀！杀！”的口号和勇敢的战士一同去冲锋杀敌，尝尝枪林弹雨中生活的滋味。奈何我们同走的军队总是今天开到这里驻防，明天开到那里驻防，除了看见俘虏外，几乎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见过。我最喜欢动的，尤其喜欢时时和民众接触的，因此医官对我说：“你整天在外面跑，到底是做救护工作？还是做政治工作呢？”我很抱歉，本来宣传工作、调查工作，不是我负责的，但是为了要民众谈话，要想知道工会、农会、商会尤其是妇协的情形，所以两只脚总是不住的在外面跑。有时因驻防时间短，连妇协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这一点是使我有遗憾的。

现在我更烦闷了！我和光慧及一个司药同志自从辞开了蒲圻，我们的工作便重要了！因为医病的人只有我们两个，而热天生疮的又很多，所以我再没有和在咸宁、蒲圻一样的有闲工夫出去了。唉！整天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尽与一般病人接触，不知外间的一切的情形，幸而我好问，不然连我们的军队到了甚么地方都不知道。假使我在宣传队，这些军队事政治消息当然是很灵通的。唉！奈何现在我在救护队！

伏园先生，你能用探投的法子，寄几个字给我吗？或者寄一份最近的报给我看看吗？我近来消瘦多了，脸上和手晒得不成样子，但是很感觉快活的，甚么行军之苦，我一点也没有尝到。但为了不能到前线去，很感觉不痛快！（一般同志，都是如此）

今天这里的公安局捉拿了三个勾结YS捣毁党部、工会、农会及侮辱妇协执委卢同志的流氓，有一个流氓头子已经枪毙了。当他们审判他时请我和光慧参加，我们是旁听者，本来只有发言权，没有表决权，但是我们听了那流氓的罪状，恨他到了极点，当主席宣布赞成枪毙者举手时，我们竟高举两手了。哈哈！小孩子真不懂事！

说不完的话，留待下次再写，敬祝健康，愉快！

一九二七，二八，十二，午后五时，于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