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鲁迅日记:六月的忙碌与疑惑

鲁迅日记:六月的忙碌与疑惑

【摘要】:六月二十六日晴。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他将要做官了。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上午出门,主意是在买药,看见满街挂着五色旗,军警林立。于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六月二十九日晴。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上午,空六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上午,得霁野从他家乡寄来的信,话并不多,说家里有病人,别的一切人也都在毫无防备的将被疾病袭击的恐怖中,末尾还有几句感慨!

午后,织芳从河南来,谈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见得好。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他将要做官了。

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但我不明白织芳为什么叫它“方糖”,但这也就可以作为他将要做官的一证。

景宋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是用柿霜做产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过的。可惜到他说明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的收起,预备将来嘴角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

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六月二十八日

晴,大风。

上午出门,主意是在买药,看见满街挂着五色旗,军警林立。走到丰盛胡同中段,被军警驱入一条小胡同中,少顷,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辆摩托车驰过;少顷,又是一辆;少顷,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车中人看不分明,但是金边帽。车边上挂着兵,有的背着扎红绸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肃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顷,摩托车没有了,我们渐渐溜出,军警也不作声。

溜到西单牌楼大街,也是满街挂着五色旗,军警林立。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着一把小纸片,叫道欢迎吴玉帅号外呀!一个来叫我买,我没有买。

将近宣武门口,一个黄色制服、汗流满面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忽而大声道:草你妈!许多人都对他看,但他走过去了,许多人也就不看了。走进宣武门城洞下,又是一个破衣孩子拿着一把小纸片,但却默默地将一张塞给我,接来一看,是石印的李国恒先生的传单,内中大意,是说他的多年痔疮,已蒙一个国手叫作什么先生的医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药房时,外面正有一群人围着看两个人的口角,一柄浅蓝色的旧洋伞正挡住药房门。我推那洋伞时,斤量很不轻。终于伞底下回过一个头来,问我:“干什么?”我答说进去买药。他不作声,又回头去看口角去了,洋伞的位置依旧。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决心,猛力冲锋,一冲可就冲进去了。

药房里只有帐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饰干净漂亮。不知怎的,我忽而觉得十年以后,他们便都要变为高等华人。而自己却现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说。

“喂!”我实在耐不住,下等脾气又发作了。药值八毛,瓶子钱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现在自带了瓶子,怎么还要付五分钱呢?这一个“喂”字的功用就和国骂的“他妈的”相同,其中含有这么多的意义。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将五分钱让去,真是“从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我付了八毛钱,等候一会,药就拿出来了。我想,对付这一种同胞,有时是不宜于太客气的。于是打开瓶塞,当面尝了一尝。

“没有错的。”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点头表示赞成。其实是,还是不对,我的味觉不至于很麻木,这回觉得太酸了一点了,他连量杯也懒得用,那稀盐酸分明已经过量。然而这于我倒毫无妨碍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对上水,多喝它几回。所以说“唔”。“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真情之所在之答话也。

“回见回见!”我取了瓶子,走着说。

“回见。不喝水么?”

“我不喝了。回见。”

我们究竟是礼教之邦的国民,归根结蒂[10],还是礼让。出了玻璃门之后,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行到东长安街左近,又是军警林立。我正想横穿过去,一个巡警伸手拦住道:“不成!”我说只要走十几步,到对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结果,是从别的道路绕。

绕到L君的寓所前,便打门,打出一个小使来,说L君出去了,须得午饭时候才回家。我说,也快到这个时候了,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他说:“不成!你贵姓呀?”这使我很狼狈,路既这么远,走路又这么难,白走一遭,实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钟,便从衣袋里挖出一张名片来,叫他进去禀告太太,说有这么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一等,可以不?约有半刻钟,他出来了,结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点钟才回来哩,你三点钟再来罢。”

又想了十秒钟,只好决计去访C君,仍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这回总算一路无阻,到了。打门一问,来开门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领我进客厅,C君也跑出来。我首先要求他请我吃午饭。于是请我吃面包,还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却吃面。那结果是一盘面包被我吃得精光,虽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余无几了。

吃饱了就讲闲话,直到五点钟。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苹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是在等候苹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苹果了。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必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纸,觉得“弃之不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的,移录了下来。

七月一日

晴。

上午,空六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许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了下来,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

七月六日

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药。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烟药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回答来:

“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药。果然,从此万籁无声,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园,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开手对译《小约翰》。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我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介绍和作者的评传,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了来。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到,但总为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点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田媪告诉我,今天下午,斜对门的谁家的婆婆和儿媳大吵了一通嘴。据她看来,婆婆自然有些错,但究竟是儿媳妇太不合道理了。问我的意思,以为何如。我先就没有听清吵嘴的是谁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婆媳,更没有听到她们的来言去语,明白她们的旧恨新仇。现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实有点不敢自信,况且我又向来并不是批评家。我于是只得说:这事我无从断定。

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很坏。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脸色,耳朵中却听到:一切声音都寂然了,静,沉闷的静,后来还有人站起,走开。

我也无聊地慢慢地站起,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躺在床上看晚报:看了几行,又无聊起来了,便碰到东壁下去写日记。

院子里又渐渐地有了谈笑声,谠论声。

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烟药水”,田妈说我……。她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愿从明天起,不再这样。

七月八日

上午,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等在客厅里,有些无聊。四壁只挂着一幅织出的画和两副对,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两颗印,一颗是姓名,一颗是头衔。江的是“迪威将军”,王的是“佛门子弟”。

午后,密斯高来,适值毫无点心,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效的柿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时常有点心,有客来便请他吃点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视同仁,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利害,往往吃得很澈底[11],一个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又须出去买来。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变方针,有万不得已时,则以落花生代之。这一着很有效,总是吃得不多,然吃不多,我便开始敦劝了,有时竟得劝怕吃落花生如织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从去年夏天既发明了这一种花生政策以后,至今还在继续厉行。但密斯们却不在此限,她们的胃似乎比他们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个点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来陈列片时,吃去一点,于我的损失是极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来的客人,有点难于执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没有别的点心,只好献出柿霜糖去了。这是远道携来的名糖,当然可以见得郑重。

我想,这糖不大普通,应该先说明来历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却已经一目了然了。她说:“这是出在河南汜水县的,用柿霜做成。颜色最好是深黄,倘是淡黄,那便不是纯柿霜。这很凉,如果嘴角这些地方生疮的时候,便含着,使它渐渐从嘴角流出,疮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更清楚,我只好不作声,而且这时才记起她是河南人。请河南人吃几片柿霜糖,正如请我喝一小杯黄酒一样。真可谓“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点的,我们那里称为灰茭,虽是乡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却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论斤论车地卖,一到南边,便根上系着绳,倒挂在水果铺子的门前了,买时论两,或者半株,用处是放在阔气的火锅中,或者给鱼翅垫底。但假如有谁在北京特地请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边时请他吃煮白菜,则即使不至于称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张罢。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许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着,想:这应该请河南以外的别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这样就吃完了。

介绍

他的日记是和他的小说小品文字一样的深刻、冷峻,于滑稽的讽嘲中,深刻地刺入人生、社会之深处。看起来似是浅易、平淡,然而一丝丝的血痕,就在这平淡的笔底流出。马上,是一想到就写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