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报聘各国,为所要约,诸国知其意,亦许之。关于粟本锄云出面倡议联络、众多日本学者响应附合以邀王韬的情形,《扶桑游记》序跋中有生动的叙述。其他如冈天爵、龟谷省轩、寺田士弧等,皆先于先生之未东游,而感召牵引,亦与有力焉。士弧与重野成斋、冈鹿门诸人,谋欲邀之。其中以在东京所居之时间为最长,略有百日之多。由此壶觞之会,文字② 王韬:《扶桑游记》,"重野安绎序"。......
2024-08-06
今年四月中,我因自己的事,渡到日本,当初本想顺路一看日向(Hiuga)的新村(Atarashiki Mura),但匆促之间竟不曾去。在东京只住了十几天,便回北京,连极便当的上野(Ueno)尚且没有到,不必说费事的远处了。七月中又作第二次的“东游”,才挪出半个月工夫,在新村本部住了四日,又访了几处支部,不但实见一切情形,并且略得体验正当的人的生活的幸福,实是我平生极大的喜悦,所以写这一篇记,当作纪念。
七月二日
从北京趁早车出发,下午到塘沽,趁邮船社会的小汽船,上了大汽船,于六时出帆。四日大雾,在朝鲜海面停了一天,因此六日早上才到门司(Moji),便乘火车往吉松(Yoshimatsu),当日从基隆来的汽船也正到港,所以火车非常杂沓,行李房的门口,有几个肥大波罗蜜,在众人脚下乱滚,也不知谁掉的,这一个印象,很可见当日情形了。从门司至吉松,约二百英里,大半是山林,风景非常美妙。八代(Yatsuliro)至人吉(Aitoyoshi),这三十英里间,真是“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白石(Soiroishisshi)与胜地(Isshcchi)两处,尤其佳胜,火车沿着溪流,团团回转,左右两边车窗,交互受着日光。又不知经过若干隧道,令人将窗户开闭不迭。下望谷间,茅舍点点,几个半裸体的小儿,看火车过去,指手画脚的乱叫。明知道生活的实际上,一定十分辛苦,但对此景色,总不免引起一种因袭的感情的诗思,彷彿离开尘俗了。据实说在别一义上,他们的生活,或真比我们更真实更幸福,也未可知。但这话又与卢梭所说的自然生活,略有不同。我所羡慕的便在良心的平安,这是我们营非生产的生活的人所不能得的。过人吉十二英里到岳矢(Yadake),据地图指示,是海拔四十尺,再走十英里,便到吉松,已是七时半。暂寓驿前的田中旅馆,这旅馆虽然简陋,却还舒服,到屋后洗过浴,去了发上粒粒的煤烟,顿觉通身轻快,将连日行旅的困倦也都忘了。
吉松是鹿儿岛(Kigoshima)县下的一个小站,在重山之中,极其僻静。因为鹿儿岛线与宫崎(Kiyazaki)线两路在此换车,所以上下的人,也颇不少。但市面很小,我想买一件现成浴衣,问过几家,都说没有。而且也没有专门布店,只在稍大杂货店头放着几匹布类罢了。鹿儿岛方言原极难懂,在火车或旅馆里,虽然通用东京语,本地人却仍用方言,向商店买物,须用心问过一两遍,才能明白他说有或没有,或多少钱,杂货店的女人见顾客用东京话,却不很懂伊的语言,便如乡下人遇见城里人一般,颇有忸怩之色。其实这是错的,只要有一种国语通用,以便交通,此外方言也各有特具的美,尽可听他自由发展。形式的统一主义,已成过去的迷梦,现在更无议论的价值了。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
七日
早晨忽晴忽雨,颇不能决定行止,但昨日在博多(Hakata)驿已经发电通知新村,约了日期,所以很难耽搁,便于九时半离吉松。下午二时到福岛町(Eukushimamochi)计七八十英里,从此地买票乘公共马车往高锅(TakaZabe)计程日本三里余,合中国约二十里,足足走了两时间。到此已是日向国,属宫崎县,在九州东南部,一面临海,一面是山林,马车在这中间,沿着县道前进。我到这未知的土地,却如曾经认识一般,发生一种愉悦的感情。因为我们都是“地之子”,所以无论何处,只要是平和美丽的土地,便都有些认识。到了高锅,天又下雨了,我站在马车行门口的棚下,正想换车往高城(Takajo),忽见一个劳动服装的人近前问道:“你可是北京来的周君么?”我答说:“是。”他便说:“我是新村的兄弟们差来接你的。”旁边一个敞衣少年也前来握手说:“我是横井。”这就是横井国三郎(K.Yokoi)君,那一个是斋藤德三郎(T.Saito)君,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感着同胞之爱,却多未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谓不奇的奇迹了。
斋藤、横井两君同我在高锅雇了一辆马车,向高城出发,将横井君所乘的脚踏车,缚在马车右边。原来在博多发出的至急电报,经过二十四时间才到村里,大家急忙出来。横井君先乘脚踏车到福岛町驿时,火车早到,马车也出发了,于是重回高锅恰好遇着。我们的车去高锅不远,又见武者小路实笃(S.Mushakoji)先同松本长十郎(C.Matsumoto)、福永友治(T.Fukunaga)两君来接,便同坐了马车,直到高城,计程二里余(约中国十二三里),先在深水旅馆暂息。这旅馆主人深水桑一(K.Fukamidzu)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本业薪炭,兼营旅宿,当时新村的人在日向寻求土地,曾在此耽搁月余,他听这计划,很表同情,所以对于新村往来的人,都怀厚意,极肯招待。我们闲谈一会,吃过饭,横井君到屋后的大溪里去捕鱼,一总捕到十尾鱼、一匹虾,非常高兴,便将木条编成的凉帽除下,当作鱼笼,用绳扎了口。六时半一齐出发,各拿灯笼一盏,因为高城至新村所在的石河内(Ishikauchi)村,计程三里(中国十八里强),须盘过一座岭,平常总费三时间,到村时不免暗了。雨后的山路,经马蹄践踏,已有几处极难行走,幸而上山的路不甚险峻,六个人谈笑着,也还不觉困难。只是雨又下了,草帽边上点点的滴下水来,洋服大半濡湿,松本君的单小衫更早湿透了。八时顷盘过山顶,天色也渐渐昏黑,在路旁一家小店里暂息,喝了几杯汽水与泉水,点起蜡烛,重复上路。可是灯笼被雨打湿,纸都酥化了。斋藤君的烛盘,中途脱落,武者先生的竹丝与纸分离,不能提了,只好用两手捧着走,我的当初还好,后来也是如此。起先大家还笑说,这许多灯笼很像灯行列,现在却只剩一半,连照路都不够了。下山的路,本有一条远绕的坦道,因为时候已迟,决计从小路走。这路既甚竣急,许多处又非道路,只是山水流过的地方加以雨后,愈加荦确难行,脚又已疲乏,连跌带走,竭力前进,终于先后相失。前面的一队,有时站住,高声叫喊,招呼我们。山下“村”里的人,望见火光,听到呼声,也大声叫道“oi”,这些声音的主人,我当时无一认识,但闻山上山下的呼声,很使我增加勇气,能自支持。将到山脚,“村”里的人多在暗中来迎,匆促中不辨是谁,只记得拿伞来的是武者小路房子(Fusako)夫人,给我披上外套的似是川岛傅吉(D.Kawashima)君罢了。到石河内时,已经九时半,便住武者先生家中,借了衣服,换去湿衣,在楼上聚谈。这屋本是武者先生夫妇和养女喜久子(Kikuke)松本君和春子(Haruko)夫人、杉本千枝子(Sugimoto Chieko)君五人同住。当时从“村”里来会的,还有荻原中(W.Hagiwara)、弓野征矢太(S.Kiano)、松本和郎(K.Matsumota)诸君。大家喝茶闲话,吃小馒头和我从北京带去的葡萄干,转瞬已是十二时,才各散去。这一日身体很疲劳,精神却极舒服,所以睡得非常安稳。一觉醒来,间壁田家的妇女,已都戴上图笠,将要出坂工作去了。
八日
上午,只在楼上借Van Gogh和Cezanne的画集看。午饭后,同武者先生往“村”里去。出门向左走去,又右折,循着田塍一直到河边。这河名叫小丸川(Komrugawa),曲曲折折的流着,水势颇急,有几处水石相搏,变成很险的滩。新村所在,本是旧城的遗址,所以本地人就称作城(Jo),彷彿一个半岛,川水如蹄铁形,三面围住,只有中间一带水流稍缓,可以过渡。河面不过四五丈宽,然而很深,水色青黑,用竹篙点去,不能到底。过河循山脚上去,便是中城村的住屋就在此,右手是马廐猪圈,左手下面还有一所住屋,尚未竣工。我们先在屋里暂坐,遇见的人,除前日见过的以外,又有佐后屋(Sagoyt)、土肥(Doht)、过(Tsuji)、河田(Kawada)、宫下町子(Miyashiat Machiko)、今西京子(Imanishi Keiko)诸君。这屋本是近村田家的旧草舍,买来改造的,总共十张席。大的三间,作为公共住室,别有厨房与图书馆两间。女人因新筑未成,都暂住在马廐的楼上,这屋的前面,有一条新造大路,直到水边,以便洗濯淘汲。再向右走,是一片沙滩,有名的Badin岩便在这里,水浅时徒涉可到,现在却浸在水中,宛然一只虾蟆,真可称天然的雕刻。从屋后拾级而上,到了上城,都是旱田,种些豆麦蜀黍茄子甘薯之类。右手有一座旧茅蓬,是斋藤君住宿兼用功的所在。看过一遍,复回石河内翻阅Goya的画,有关于那颇仑[6]时西法战争和斗牛的两卷,很是惊心动魄,对于人的运命,不禁引起种种感想,失了心的平和。晚间川岛荻原诸君又从村里来,在楼上闲谈,至十二时散去。
新村的土地,总共约八千五百坪(中国四十五亩地余)。住在村里的人,这时共十九人,别有几人,因为省亲或养病,暂时出去了。畜牧一面,有母马一匹,山羊三头,猪两只,狗两只,一叫Michi,一叫Bebi,(Eabyz)是一种牛犬,此外还有家鸡数种。那狗都很可爱,第二次见我,已经熟识,一齐扑来,将我的浴衣弄得都是泥污了。就是那两只猪,也很知人意,见人近前,即从棚间拱嘴来讨食吃,我们虽然还未能断绝肉食,但看了他,也就不忍杀他吃他的肉了。现在村中的出产,只有鸡卵,却仍然不够供给,须向石河内田家添买,当初每个一钱五厘,后来逐渐涨价,已到四钱。这一半固然是物价增加的影响,但大半也因为本地人的误解,以为他们是有钱人,聊以种田当作娱乐,不妨多赚几文的。此地风俗本好,不必说新村便是石河内村,已经“夜不闭户”,甚可称叹。只有因袭的偏见,却终不能免,更无怪那些官吏和批评家了。石河的区长也有几分田地在下城新村,想要收买,区长说非照时价加倍不可,其实他钱也够多了,何必更斤斤较量,无非借此刁难罢了。耶稣说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钻过针孔还难。这话确有道理,可惜他们依然没有悟。
新村的农作物,虽然略有出产,还不够自用,只能作副食物的补助。预计再过三五年,土地更加扩充,农事也更有经验,可以希望自活,成为独立的生活。这几年中,却须仗外边的寄赠,才能支持。每人每月米麦费六圆(约中国银三元半)、副食物一圆、零用一圆,加上一切别的杂费,全部预算每月银二百五十圆,这项经常费,有各地新村支部的寄赠金,大略出入可以相抵。至于土地、建筑、农具等临时费,便须待特捐及武者先生著作的收入等款项了。我在村时,听说武者先生的我孙子(Adiko)新筑住屋,将要卖去,虽然也觉可惜,但这款项能有更好的用途,也没有什么遗憾。新村本部更在日向(详细地名是日向国儿汤郡木城局区内),其余东京、大阪、京都以福冈至北海道各地,都有支部,协力为新村谋发达。会员分两种,凡愿入村协力工作,依本会精神而生活者,为第一种会员;真心赞成本会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实行此种生活者,为第二种会员。第一种会员的义务权利,一律平等,共同劳动,平时衣食住及病时医药等费,均由公共负担。第二种会员除为会务尽力之外,应每月捐金五十钱以上,“以忏除自己的生活不正当的恶”。这是现行会则的大要。照目下情形看来,这第一新村经济上勉强可以支持,世间的同情也颇不少。可是千百年来的旧制度旧思想,深入人心,一时改不过来,所以一般的冷淡与误解也未能免。但我深信那新村的精神决无错误,即使万一失败,其过并不在这理想的不充实,却在人间理性的不成熟。“要求的事,总是要来”,不过豫备[7]不同,结果也就大异。新村的人,要将从来非用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平和方法得来,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未免太如意了,可是我们的苦心也正在此。中国人生活的不正当,或者也只是同别国彷彿,未必更甚,但看社会情形与历史事迹,危险极大,暴力绝对不可利用,所以我对于新村运动,为中国的一部分人类计,更是全心赞成。
九日
上午,横井君来访,并将自作的诗《自然》及《小儿》二章见赠。他的话多很对,但以中国为最自然最自在的国,却未免过誉。午前同武者先生、松本君等渡河至中城,刚有熊本(Kumamoto)的第五高等学校学生五人来访新村,便同吃了饭。饭是纯麦,初吃倒也甘美;副食物是味噌(Miso,一种豆制的酱)煮昆布一碗、煮豆一碟。食毕,大家都去做事,各随自己的力量,并无一定限制,但没有人肯偷懒不做的。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极自由,一面却又极严格。村人的言动作息,都自负责任,并无规程条律,只要与别人无碍,便可一切自由。但良心自发的制裁,要比法律严重百倍,所以人人独立,却又在同一轨道上走,造成协同的生活。日常劳动,既不是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将劳力卖钱,替别人做事,只是当作对于自己和人类的一种义务做去:所以作工时候,并无私利的计划与豫期,也没有厌倦。他的单纯的目的,只在作工,便在这作工上,得到一种满足与愉乐。我想工厂的工人,劳作十几小时之后,出门回家,想必也有一种愉快,但这种心情,无异监禁期满的囚人出狱门光景,万分可怜。义务劳动,乃人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这劳动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满足,但这要求又以爱与理性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与人性冲突,——所以身体虽然劳苦,却能得良心的慰安。这精神上的愉快,实非经验者不能知道的。新村的人,真多幸福!我愿世人也能够分享这幸福!
当日他们多赴上城工作,我也随同前往。种过小麦的地,已经种下许多甘薯,未种的还有三分之二。各人脱去外衣,单留衬衫及短裤布袜,各自开掘。我和第五高等的学生,也学掘地,但觉得锄头很重,尽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时间,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恰好松本君拿了一篮甘薯苗走来,叫我帮着种植。先将薯苗切成六七寸长,横放地上,用手掘土埋好,只留萌芽二寸余露出地面。这事很容易,十余人从三时到六时,或掘或种,将所剩空地全已种满。都到下城Rodin岩边,洗了手脸,坐在石上,看Bdbi钻下水去拣起石子来,我也在水滨拾了两颗石子,一个绿色,一个灰色,中间夹着一条白线。后来到高城时,又在山中拾得一颗层叠花纹的,现在都藏在我的提包里,纪念我这次日向的快游。回到中城在草地同吃了麦饭,回到寓所,虽然很困倦,但精神却极愉快,觉得三十余年来未曾经过充实的生活,只有半日才算能超越世间善恶,略识“人的生活”的幸福,真是一件极大的喜悦。还有一种理想,平时多被人笑为梦想,不能实现,就经验上说,却并非“不可能”:这就是人类同抱的思想。我们平常专讲自利,又抱着谬见,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遇见别人,别姓、别县、别省的人,都是如此,别国的人更无论了,——若不是心中图谋如何损害他,便猜忌怨恨,防自己被损。所以彼此都“剑拔弩张”,互相疾视。倘能明白人类共同存在的道理,独乐与孤立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以同类的互助,与异类争存,(我常想如能联合人类知力[8]抵抗霉菌的侵略实在比什么几个国联合几国协约尤为合理尤为重要)才是正当的办法。并耕合作,苦乐相共,无论那一处的人,即此便是邻人,便是兄弟。武者先生曾说:“无论何处,国家与国家纵使交情不好,人与人的交情,仍然可以好的,我们当为‘人’的缘故,互相扶助而作事。”(新村第二年七月号)这话甚为有理,并非不可能的空想。我在村中,虽然已没有“敝国贵邦”的应酬,但终被当作客人,加以优待,这也就是歧视。若到田间工作,便觉如在故乡园中掘地种花,他们也认我为村中一个工人,更无区别。这种浑融的感情,要非实验不能知道,虽然还没有达到“汝即我”的境地,但因这经验,略得证明这理想的可能与实现的幸福,那又是我的极大喜悦与光荣了。
我当初的计划本拟十日出村,因为脚力未复,只得暂缓一日,而且入村以来,精神很觉愉快,颇想多留几日,倘没有非早到东京不可的事,大约连十一日也未必出村了。武者先生要我在村中种树一株,当作纪念,约定明日去种。到了晚间,忽然大风大雨,次日也没有住,终于不能实行。武者先生便拿一卷白布,教我写几个字,以代种树,我的书法的位置,在学校时是倒数第二,后来也没有临帖,绝不配写横幅单条的,但现在当作纪念,也就可以不论了。村里的一张是,“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武者先生的一张是,“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两节的文句都是武者先生选定的,他本教我写爱读的诗,我虽然偶看陶诗,却记不起稍成片段的了,武者先生现在正研究耶稣和孔子,有《论语》在手头,便选了这两节。房子夫人的一块绫上,写了《新青年》中所载的《北风》一首,又将这诗的和译为松本君写了一张。村里的川岛荻原诸君,冒雨走来,在楼上闲话。到下午雨更大了,小丸川的水势增涨,过渡很难,他们便赶紧回村去了。晚间同松本君商定路程,他本要回家一走,因我适值也往东京便约定同行,由他介绍,顺路访问各地的新村支部,预定大阪(Osaka)、京都(Kyoto)、滨松(Hamamatsu)、东京(Tokyo)四处,照路线所经,还有福冈(Fukuoka)、神户(Kobe)、横滨(Yokohama)三处,因为时间不足,只好作罢了。
仍旧下雨,上午八时,同松本君出发,各着单衣布袜,背了提包,我的洋服和皮鞋,别装一包,武者先生替我背了。房子夫人春子夫人喜久子、千枝子二君,也同行,送至高城。村里的诸君,因为川水暴涨,过来不得。我们走上山坡,望见那虾蟆形的Bodin岩已经全没水中,只露出一点嘴尖了。山上的人与村中的人,彼此呼应,一如日前到村时情景,但时间既然局促,山路又远,我们不得不离远了挥手送别的村人,赶快走路。竭力攀上山岭,路稍平易,但雨后积水很多,几处竟深到一尺,泥泞的地方,更不必说了。十一时到高城,在深水旅馆暂息。却见昨日动身的佐后屋君也还未走,听说高城高锅间与高锅福岛町间的木桥都被山水冲失了桥柱,交通隔绝了,所以我们没法也只得在高城暂住。从楼上望去,高城的桥便在右手,缺了一堵脚,桥从中间折断。幸而中途抵住,所以行人还能往来,只是要乘车马,必须过桥。十二日早晨松本君往问车马行的人,才知道高锅福岛町间的桥并未冲坏,于是决计出发。我同松本、佐后屋二君雇了一辆马车,武者先生、千枝子君也同乘了,到了高锅,才是十时半。在店里吃过加非果物,到街上闲走,心想买几本书籍,当作火车中的消遣,但村中书店只有一家,也拣不出什么好书,缩印本夏目漱石(K,Natsume)的《哥儿》(Botohan)之类,要算最上品了。七月号的《我等》(Warera)却已寄到,其中有武者先生的剧本《新浦岛的梦》(Shin Urashimano yume)一篇,便买取一册,在宫崎线车中看完,是说明新村的理想的,与《改造》(Kaize)中的一篇《异样的草稿》(Henna Genko)反对战争的小说,都是很有价值的“人的文学”。十二时别了武者先生诸人,换坐马车,下午二时到福岛町驿。四时火车出发,九时至吉松换车,夜三时到大半田(Omuda),佐后屋君别去。
十三日
晨到门司过渡至下关(Shimonoseki)乘急行车,晚十一时到大阪,茶谷半次郎(H.Chatani)君到车站来迎,便在其家寄宿。十四日上午开发(Kaihatsu)、福岛(Fukushima)、奥村(Okomra)诸君来访,下午往京都,茶谷君同行,至内藤(Naito)君家,见村田(Murata)、喜多川(Kitakawa)、小岛(Kojima)诸君。晚饭后同游丸山(Maruyama)公园。京都地方虽然也很繁盛,但别有一种闲静之趣。与东京不同,觉得甚可人意,东京的日比谷(Hibiya)固然像暴发户花园,上野虽稍好,但比丸山便不如了。回寓之后,东京的永见(Nagami)君也来了。十二时半离京都,茶谷君也回大阪,将富田(Tomida)氏译的Whitman诗集《草之叶》(Leavesof Grass)第一卷见赠。十五日上午七时到滨松,住竹村启介(K.Takemura)君外家见河采(Kawakatsu)君。晚十时出发,十六日晨六时半抵东京驿,长岛丰太郎(T.Nagajima)、定佐木秀光(H.Sasaki)、今田谨吾(K.Imada)诸君来迎,在休憩室稍坐,约定下午六时在支部相聚。我先到巢鸭(Sugamo)寓居,傍晚乘电车至神田太和町(Kanda Yamatocho)访新村的东京支部,到者除上列诸人以外,有木村(Kimura)、西岛(Nishijima)、宫阪(Miyazaka)、平田(Hirata)、新良(Nera)诸君共十二人,九时散归。统计十日间,将新村本部与几处支部历访一遍,虽然很草草,或者也可以略得大概。Bahanllah说:“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这话真实不虚。新村的理想,本极充满优美,令人自然向往,但如更到这地方,见这住民,即不十分考察,也能自觉的各相了解,这不但本怀好意的人群如此,即使在种种意义的敌对间,倘能互相知识,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类的一部分,各有人间的好处与短处,也未尝不可谅解,省去许多无谓的罪恶与灾祸。我此次旅行,虽不能说有什么所得,但思想上因此稍扫除了阴暗的影,对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气,都是所受的利益,应该感谢的。所以在个人方面,已很满足,写这一篇,以为记念[9],但自愧表现力不充足,或不能将我的印象完全传达,这都是我的责任,不可因此误解了新村的真想。
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在东京巢鸭村记
《访日本新村记》是一种新的生活的考察的日记,是作者周作人访问日本武者小路实笃所创立的新村的考察的记录。他游“新村”时,除日记外,尚作有《游新村杂感》一篇,收在论文集《艺术与生活》内。
周作人的文字,以平淡自然胜。在《雨天的书》的自序里,他自己曾经加以说明。他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倔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废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这是研究他的散文作品应有的基本的认识。《雨天的书》就是他的散文的最好的收获。
即如《访日本新村记》这一篇,也是同样的反映了这样的优秀之点。可以挑出一节,如:“我和第五高等的学生,也学掘地,但觉得锄头很重,尽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时间,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恰好松本君拿了一篮甘薯苗走来,叫我帮着种植,先将薯苗切成六七寸长,横放地上,用手掘土埋好,只留萌芽二寸余露出地面。这事很容易,十余人从三时到六时,或掘或种,将所剩空地全已种满。都到下城Rodin岩边,洗了手脸,坐在石上,看Bdbi钻下水去拣起石子来,我也在水滨拾了两颗石子,一个绿色,一个灰色,中间夹着一条白线。”这虽是随意写的日记,但作者的白描的技术的手腕,是充分地显示了他的修养。读他的散文日记,应该在这些地方特加注意。
周作人,浙江人,与鲁迅为兄弟,现代中国的主要散文家。
有关文心经典·日记文作法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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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吉祥之窟記 釋慧菀述竊以桂生方寸,即有凌霜之氣;蘭芽未發,便對芬鬱之芳〔一〕;豈將凡卉爾比其貞馥者矣。非但父之利智,其子比其志堅者。哀哉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恩,唯杖景福〔二四〕。本卷編號爲伯二九九一,此卷抄寫有齋文、邈真讚、功德記近十件作品。馬德先生在《敦煌莫高窟『報恩吉祥窟』考》中考證:本篇功德記成文年代當在吐蕃統治敦煌的後期或末期,大致推定在八四〇年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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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我同黎国彬君接受南开大学边疆人文研究室的任务和石佛铁路筹备委员会的委托,前往红河上游少数民族地区进行社会调查。红河之行,差不多用了五个多月的工夫。红河两岸人民的辛酸苦难,特别是反动派、官僚、恶霸、封建势力对于兄弟民族穷凶极恶的欺凌压榨,也完全呈现于眼前。在天宝山大明庵寨的经历,乃至整个的红河之行中,许多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2023-10-14
然而,1898年9月发生戊戌政变,清政府的百日维新夭折。于是日本的舆论风向逆转,戊戌变法“过激论”成为主流。1898年11月10日,刚从中国考察回国的伊藤博文接受宪政党的邀请,在山县首相、桂太郎陆相等内阁重臣参加的会谈中表明了对戊戌变法“过激”的看法。戊戌政变后,日本的“日清提携”论等急速退潮,亚洲主义者开始调整对华策略,甚至转而主张与列强“协调”共同管理中国。......
202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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