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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融合技术与传统美学

【摘要】: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魔幻电影更应从传统美学中积极吸收养分,在传统美学思想的观照下,呈现古典奇幻之美,令观众在观影中感受到民族文化的延续性。总而言之,现阶段的数字特效手段仍有不够成熟之处,尤其在“气韵”上难以把握,创作不应盲目滥用,而应注意“藏拙”,有节制、有技巧地使用,并与传统的物理造型手段有机结合,唯有如此,才能达到“气韵生动”的视觉表现力。

宗白华先生曾在《美学散步》一书中指出,艺术创造应注意“温故而知新”,“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是伴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35]电影创作也是如此,在发展新技术的同时,也应从传统文化中吸取灵感。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在长期的文化传承中,形成了独特、深厚的传统美学体系,其中的许多范畴和命题,如“气”“道”“意”“妙”“有无”“虚实”“形神”“气韵生动”“立象尽意”“传神写照”等,对如今的影视创作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正如黄会林教授在《中国影视美学建设刍议》一文中指出的:“中华民族在数千年的文明史中,不断融会、改造外来艺术形式,逐渐确立了自己独有的美学范畴、审美方式、美感构成和审美价值取向。这一美学传统,也已深刻地体现在我国的影视创作和观众评价之中。”[36]

中国魔幻电影大多发生于古代时空,所呈现的是现代社会中已难得一见的古典意象和历史风貌,影片中的建筑、服饰、器物等,皆是对本土文化积淀的展现。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魔幻电影更应从传统美学中积极吸收养分,在传统美学思想的观照下,呈现古典奇幻之美,令观众在观影中感受到民族文化的延续性。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大部分魔幻电影在视觉呈现上都难以自洽,影响观众的观影感受。以下是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中常见的几种问题。

(一)缺乏“气韵”的特效造型

在魔幻电影中,一类常见的形象是由人类扮演的非人类角色。为了弥合人与非人之间的形象差异,电影创作者往往通过两种方式进行造型:其一是传统物理手段,主要通过手工制作的假毛发、假皮肤、假肢体等进行化装塑形,近年来也开始运用3D打印技术制作相关部件;其二是数字特效手段,利用3D建模、表情捕捉等电脑技术完成数字造型,小到增加肌理、服装质感,大到重塑面部、肢体结构,有时甚至“无中生有”,合成全然虚拟的数字人物形象。进入新世纪后,这一类特效技术在电影中的运用日渐频繁,不仅能够节省实拍时间,还可以完成许多传统物理造型难以完成的视觉效果。

然而,数字特效造型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大多数影片中,由于制作水平和成本花费有限,特效合成的形象很难达到“浑然天成”的效果,与实拍的真实人物相比有明显的质感差别,有的即便达到了“形似”,也在细微之处有所欠缺,或神情呆板,或动作僵化,以至于“形似而神不似”,缺乏“气韵”。中国传统美学中向来有“气韵生动”的说法,根据《中国美学史大纲》一书,“气”主要指画面的元气和生命力,“韵”则指人物的风韵、“风姿神貌”,是“一个人内在的个性、情调的显现”[37],“当然离不开人的形相,但又超出人的形相”[38]。目前,中国魔幻电影中的数字特效造型大多只停留在“形相”的逼真性上,无力把握“超出形相”的“气韵”——即便是再精细的数字建模和表情捕捉技术,也难以复制人物表情、动作中的精细、微妙之处,何况许多影片在制作上极为草率、粗糙,造成一种“面具化”“人偶化”的虚假效果。如影片《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魔化的钟馗和雪妖、《奇门遁甲》中的白虎和朱雀等,均呈现一种粗糙、夸张、卡通化的特效风格,与画面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

总而言之,现阶段的数字特效手段仍有不够成熟之处,尤其在“气韵”上难以把握,创作不应盲目滥用,而应注意“藏拙”,有节制、有技巧地使用,并与传统的物理造型手段有机结合,唯有如此,才能达到“气韵生动”的视觉表现力。

(二)重“象”忘“境”的场景构建

场景构建是电影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对影片的风格和质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近年来,随着数字技术的普及,传统的实景置景渐渐被数字特效合成所取代,而二者在生产方式上具有显著差异。用本雅明机械复制理论来看,前者是手工操作,具有此时此地的唯一性;后者则是数字影像生成,是一种大规模、批量化的机械复制。本雅明指出,“大批量的复制极大地改变了图像资源稀缺状况,使得图像唾手可得。而大量复制的图像,由于不再具有膜拜功能,必然转向展示”[39]。的确,数字复制技术大大提高了图像生成的效率,制作一个虚拟士兵和制作一百个相同士兵所花费的时间基本相当,制作一艘10米长的船只和制作一艘100米长的相同船只所耗费的成本也并无不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电影人当然会选择更多的人物、更大的场面、更广阔的视野、更巍峨的建筑,即便这与电影的主题、情节并无关系。

于是,在一部分魔幻电影中,数字技术非但没有令其视觉呈现更自由、更富有意味,相反,却造成了一种想象的重复和贫瘠。两种数字特效场景常常出现在魔幻电影中,一种是在大远景中,通过某一飘浮视点鸟瞰规模巨大的建筑群,城堡耸立,宫室宏伟,场面恢宏,如《封神传奇》中俯瞰朝歌城,《西游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远眺云海西国,《鲛珠传》中遥望天都城等;另一种则是极其高大、空阔的单体建筑,且大多配有夸张的装饰,如《大闹天宫》中,二郎神的宝座位于祭坛似的广阔平台正中,背后是三角形的、向天空耸立的巨大椅背,顶端是绽放光芒的太阳,两旁是两条巨大的金龙,装饰性极强;《画壁》中巍峨而奇特的神殿上方,俯趴着一尊极其巨大的不动明王雕像,醒目且怪异;《降魔传》中的决战场景位于一个广阔的广场中央,其四周竖立着许多做工粗糙的大型雕像,还设有喷泉、水池、灯柱等,像极了现代的公园广场……

毫无疑问,上述影片十分注重对具体“物象”的塑造,不惜用力过猛,但却忽略了整体“意境”的构成。我国传统美学理论中素有“意境”的命题,其最基本的观点就是“境生于象外”。叶朗先生指出:“在中国古典美学看来,审美客体不应该是孤立的、有限的‘象’,而应该突破孤立的、有限的‘象’,由有限进到无限,这就是取‘境’。‘境’是象外之象,是有与无、虚与实的统一。”[40]我国古代绘画向来讲究象与境、虚与实的结合,将写实性的图像融合在“由抽象的明暗虚实所营造的一个更广大的戏剧性氛围之中”[41],唯有“虚实相生”,才能“无画处皆成妙境”。

然而,由于数字技术改变了电影影像的生产方式,一方面,具象变得唾手可得,反而使人忽略了对虚空的呈现,导致画面过度拘泥于“象”,少了写意性的虚笔;另一方面,绿幕拍摄、后期合成的制作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象”与“象”、“象”与“境”之间的整体性,影响了画面中自然流动的韵味。此外,影片中一味求“大”的问题也值得注意。中国传统美学中经常论述“博大”和“壮美”的美学命题,表现无穷延伸的广阔空间,但这种“大”是“大象无形”“大方无隅”的,带有无限性和幽微性,而电影中的“大”则是简单的体积大小,缺乏内在意义。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若影像永远停留于过度质实、过度拘泥于自身的阶段,恐怕任何丰富的情感、幽深的意境和无穷的意味都将难以通过影像实现”[42]。中国魔幻电影在数字场景构建方面,不能只停留在宏大的物象上,而应学习传统美学中的空间意识,注意虚实结合,增强画面的整体韵味。

(三)过度“雕缋”的细节装饰

不知从何时起,一场“拜金”潮流悄然在魔幻电影中兴起。这里的“金”并非指金钱,而是指影片在视觉呈现上对金色的强烈偏好。许多影片大规模、长时间地使用金色,尤其在表现天庭、王宫等场景时,必呈现一种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视觉效果。在某些影片中,有的场景甚至缺乏基本的色彩搭配,大面积的金色色块充斥于画面中,令人感到刺目和乏味。与金色同时出现的往往还有极其繁复、精细的装饰,如雕梁画栋的建筑、铺锦列绣的衣饰等,呈现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缭乱感。许多饰物的复杂和夸张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影片所表现的时代,且与我国的传统服饰相差甚远,更近似于西方宫廷的衣饰审美,或干脆呈现一种后现代的、时装化的夸张风格。

宗白华先生曾在书中指出,中国美学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美学理想,一种是“错彩镂金、雕缋满眼”之美,另一种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之美。前者注重装饰性,追求热闹华丽的繁复之美;后者强调天然性,追求自然可爱的本真之美。二者在绘画、诗歌中各有表现。宗白华先生指出,自魏晋时起,人们已普遍认为“初发芙蓉”的美比“错彩镂金”的美境界更高。进入唐朝后,天然之美进一步受到推崇,追求“生气远出”“妙造自然”的意味。宋代苏东坡要求诗文创作应“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无穷出清新”,也显现出“初发芙蓉”式的美学趣味。

就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而言,显然“错彩镂金”者多,“初发芙蓉”者少,这与数字技术的使用有着密切的关系。首先,如前文所述,数字技术大大降低了装饰造型的成本,尤其擅于制作复杂、华丽的视觉形象,曾经最贵重、最华美的金色,在电脑中也不过是一个普通色号而已,因此成为许多影片偏爱的对象;其次,相较于实景拍摄,数字技术合成的影像必然带有某种人工斧凿感,其擅于构建人文景观和工艺造型,但不擅于创作自然物象和自然景观,如《西游记之大闹天宫》中的花果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的东海海底等,虽然竭力复原自然场景,但最终结果仍十分不自然,与“初发芙蓉”的境界相差甚远。

当然,当代魔幻电影对“错彩镂金”的偏好,归根结底是由创作者选择的。许多创作者认为铺陈的华丽装饰是影片制作精良的证明,殊不知这恰恰暴露了影片的粗糙和贫瘠。当装饰超过一定限度时,就变成了一种堆砌,丧失了表意性,正如毛姆所言,“不推动情节的描述,再美都没有意义”[43]。在视觉呈现方面,魔幻电影或许可以借鉴中国古典绘画的美学理念,排除五彩,着意淡泊,疏密有致,注重留白,用简淡的笔墨表现创作者深远的思绪,而非被过度的装饰感掩盖了影片的本意。

现代数字技术与中国传统美学之间的矛盾还有很多,我们当然不能完全以后者的理念去批评前者、塑造前者,毕竟电影艺术与古典绘画、诗词等的差距是相当大的。在创作层面,银幕画框比例的确定性、焦点透视法则和影像的物质再现性,都和中国古典绘画的散点透视、长卷式构图和非写实语言大相悖逆[44]。而在观看层面,古典的美学欣赏方式大多是“静观”,“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45],电影的观赏方式则是沉浸式的、代入式的,带有更强烈的感官刺激性。总而言之,电影创作无须完全遵从传统美学的指引,但应适当借鉴其中相通的理念,获得美的灵感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