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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伦理中的人伦关系与中国魔幻电影探析

【摘要】:在中国传统的伦理学中,最为核心的特征是对人伦关系的重视。当孙悟空将这些“家人”一一打死时,小善表现出了强烈的痛苦,因为她已经在这种虚假的人伦关系中注入了真实的感情。另一方面,由于身份的特殊,非人类角色大多是相对天然、未经教化的,其对待人伦关系的态度往往有一个从不接受到接受的适应过程,并展现出对传统伦理中不平等关系的反抗。

在中国传统的伦理学中,最为核心的特征是对人伦关系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中国传统伦理就是研究“人伦”之理的学问,即在群体主义伦理观的基础上,对人伦关系、人伦秩序、人伦规范的探究。人伦是中国伦理的研究起点,早在《尚书·舜典》中,已经出现了关于人与人相处观念的记载,而春秋之际的变革和纷争,使孔子孟子等人将人伦秩序的确立视为解决问题的最佳路径。孔子把君臣、父子等关系作为“人伦”的基础,并强调了“孝悌”的重要意义;孟子对人伦关系进行了系统性的梳理,提出了“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伦”说,建立了中国传统人伦关系的基本坐标。此后,关于人伦的论述不断发展,如《毛诗序》云,“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64],《汉书·东方朔传》云,“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65]等。

对于中国电影而言,人伦关系是一种重要的内在结构法则,亦是构成戏剧冲突、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如有些学者指出的,“遵守人伦常情构筑情感世界和借助人伦情感来褒贬判断,成为中国电影常见的情感支撑点”[66]。在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中,人伦关系是最常见的主题之一,成为许多影片叙事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如《捉妖记》《捉妖记2》中的父子关系、《画皮》《白蛇传说》中的夫妻关系、《寻龙诀》《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的朋友关系、《西游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西游降魔篇》中的师徒关系等。就具体的表达方式和价值取向来看,主要呈现以下几方面特征。

(一)“非人”的人伦观念

在古代先哲看来,是否拥有人伦理念,是区别人类与禽兽草木的重要标准之一:《孟子·滕文公上》云,“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管子·八观》称,“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而在许多魔幻电影中,叙事主体恰恰是神仙妖魔等非人异类,人伦的范畴也就随之得到拓展,人与妖、人与神之间亦产生了伦理关系,并引发出种种特殊的情节趣味。

一方面,在“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的语境下,这些非人类角色具备了某些人性化的特质,拥有了种种情感伦理纠葛,在一些情境下,它们甚至比人类更加纯情、多情、深情;与此相对,处于人伦关系另一端的人类也并不将其视为异类,而是平等相待,回报以热诚真挚的情感。如影片《捉妖记》中,小妖王胡巴外表可爱,内心纯粹,与捉妖师宋天荫、霍小岚组成了一个奇特而温馨的三口之家。由于妖类天生带有吃人的本能,胡巴曾以“父亲”宋天荫的血液为食,而后者将其视如己出,也就心甘情愿地做出了牺牲。这段看似极端的情节,却因魔幻电影的高度假定性和超现实性而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自然地展现出人与妖之间超越种族的亲密情感,暗示了父母对子女的无私奉献。接下来,胡巴在宋天荫和霍小岚的教导下,渐渐意识到“吃人”的罪恶,于是努力压抑自己的天性,转为吃素,俨然是一个听从父母教导、改正错误的乖巧幼童,体现出一种父慈子孝、和睦温馨的人伦关系。影片《白蛇传说》中,白蛇素素嫁给许仙后,每日操持医馆事务,当百姓中了妖毒,许仙束手无策时,她暗中将自己的百年道行注入药汤之中,帮助许仙救人。二人不仅感情深厚,更体现出一种志趣相投的伙伴关系。随着剧情发展,素素不慎露出白蛇原形,在众人的围攻下仓皇逃走。当许仙得知自己的妻子是蛇妖后,没有表现出一丝恐惧或厌恶的情绪,而是为素素的安危深感忧虑,不惜冒生命危险盗取仙草拯救她的性命。影片展现的虽然是人妖之间的结合,却体现出一种不离不弃、不因危难而动摇的真挚感情。影片《西游伏妖篇》中,即便是妖魔鬼怪也重视自己在人伦关系中的角色,将其视为成人的必要条件。如白骨精小善被质疑是妖怪时,她反驳的证据是自己拥有一个热情和睦的大家庭,事实上,所谓的家人都是她变化出来的幻象,既为了蒙骗别人,也用来安慰自己,让她暂时忘却自己是孤魂野鬼这一残酷的现实。当孙悟空将这些“家人”一一打死时,小善表现出了强烈的痛苦,因为她已经在这种虚假的人伦关系中注入了真实的感情。

另一方面,由于身份的特殊,非人类角色大多是相对天然、未经教化的,其对待人伦关系的态度往往有一个从不接受到接受的适应过程,并展现出对传统伦理中不平等关系的反抗。由于对“孝”和“忠”的道德规范的强调,中国传统人伦思想带有一定的等级制的尊卑色彩,除朋友一伦较为平等外,其他所有人伦关系都被分化为两端,一端掌控权力、制定规则,另一端保持服从、尽伦尽职,其个性和自由都受到压抑。以《西游记》为例,在原著小说中,师徒关系是具有严明的等级性的,唐僧观音处得到咒语和金箍,相当于从更高阶级处得到了驯服低阶级的工具,而孙悟空对唐僧的态度也是恭敬、顺从居多。但在新世纪的《西游记》改编电影中,师徒四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变得更加平等,孙悟空对师徒关系的接受以及对金箍所象征的服从意味的反抗也更加激烈。如影片《西游伏妖篇》中,孙悟空对玄奘的教导并不信服,甚至与猪八戒等人联手,试图扳倒对方;玄奘对孙悟空亦有恨意,常常非打即骂、任意驱使,伤害徒弟的尊严。在几次激烈冲突之后,双方终于敞开心扉,各自进行了反省,决定以一种更加坦诚、平等的方式相处。二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一对经常闹别扭,但关键时刻又能同心协力的好友。影片《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唐僧性格温和,不摆架子,除非到了观点不可调和之际,从来不以师父的身份和紧箍咒的法力约束别人,甚至因为过于善良,引起一些有趣的波折和冲突。最终,其诚意渐渐打动了桀骜不驯的孙悟空,使其对唐僧的态度从轻蔑转向尊敬,真正成为他的徒弟。总而言之,魔幻影片中的孙悟空不再像原著中一般,因为带上金箍而自动带入师徒的人伦关系中,而是遵从自己的判断,逐渐接受新的使命和身份,体现出一种更为现代的人伦观念。

(二)以人伦对抗天意

中国的文艺创作向来有“主情”的美学传统,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人伦情感总是中国魔幻电影中最为常见的主题,这与西方魔幻电影经常表达的个人冒险、正邪对立等主题有着显著的区别。不过,在中国魔幻电影中,人伦情感也常常面临一种强大力量的压迫和冲击,这就是“天意”。

“天意”的概念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早在上古时期,“天”就被看作主宰一切的绝对力量,天人交感的思想流传已久。西汉哲学家董仲舒尤其宣扬“天意”“天理”“天人感应”“天人相与”等观念,认为人间的一切权力来自上天的意志,建立起“道德天赋”的神秘主义宗教伦理。在董仲舒看来,“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即将“天”看作众神的统治者,一个有人格、有意志的神明。当然,这种观念并不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许多古代哲人并不将天等同于人格神,相反,他们认为天人秩序和人间秩序相应共通,其间并没有神意的独断[67],但“天意”的说法仍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当人们遇到不可解决的灾难或困厄时,就将希望寄托于这种超越了自然和社会的力量,或者是皇天上帝,或者是佛陀观音,或者是其他任何一种“天意”的代言人。

在魔幻电影中,“天意”却常常被描述为一种负面的力量,如无法扭转的宿命、等级森严的秩序、冷酷无情的轮回、独断专行的神明等。它们表面上是一种正当的、权威的势力,实际上却扮演了阻隔人伦情感、拆散人伦关系的反面角色。如影片《无极》中,满神是无常世界的代言人,残酷地捉弄着倾城、昆仑这对相爱之人的命运;影片《白蛇传说》中,法海执意拆散许仙和素素,原因是他坚信人与妖不能共存,坚持要肃清妖孽;影片《大话西游3》中,玉帝书写的天书决定着一切世事,因天书出了差错,玉帝用阴谋手段修改,导致了一系列阴差阳错的悲剧发生;影片《画皮2》中,小唯以妖灵拯救了王生的性命,反而因为破坏了妖界的“规矩”而被打入寒冰地狱,此后一直受到寒毒的侵袭等。总而言之,这些所谓的神的旨意也好,世间秩序也好,因果报应也好,都因破坏了人伦关系而成为影片中被反抗的对象。

伦理学的角度来看,这实际上反映了一种落后的宗教道德思想对人性的钳制。所谓宗教道德思想,张岱年先生认为,即与人本主义伦理思想相对的,“从天意或神的意志中引出道德,或以祸福报应生死轮回的观念来加强统治阶级道德对人民的权威”[68],其特征是“把道德说成神的指示,说成神的意志的体现,以所谓的‘天意’与‘天道福善祸淫’的说教作为统治阶级道德的支柱,宣传人们必须服从神的旨意,接受神的命令来实行他们所宣传的道德”[69]。在中国伦理学的发展过程中,这种宗教道德思想与人本主义思想的斗争是长期存在的。而魔幻电影通过叙事情节和主题呈现,明确地批判了前者的观点,展现了一种现代的、人本主义的价值理念——伦理既不是源于任何神明的意志,也不是祈求天意福佑的手段,而是取决于人世间的关系,是完全由人类自身主导的。

因此,在魔幻电影的叙事中,人伦与“天意”的对抗虽然力量悬殊、过程曲折,但最终获胜的一方总是人伦情感。如影片《无极》结尾,昆仑背起倾城,以令时光倒转的速度回到从前,改写悲剧宿命;影片《画壁》结尾,众人联手对抗姑姑的暴政,终于将其打败,换来平等、自由的新秩序;影片《画皮2》结尾,小唯牺牲自己救活靖公主,最终妖灵与人身合为一体,达到“共享此生”的圆满结局。这种处理方式,既满足了观众对大团圆结局的心理期待,也体现了魔幻电影中弱能胜强、“爱能战胜一切”的超现实、超逻辑的特质,折射出了一种情胜于理、人性胜于强权的人文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