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魔幻电影中,场景奇观主要是虚拟性的场景,或是实景经过拼接合成,或干脆完全由数字技术所搭建,营造出一个个德波所说的异质化“景观社会”。在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中,动作奇观从传统的武打功夫升级为武打与超能法术的结合体,加上种类繁多的法器、法宝,使动作场面更宏大,表现力更丰富,视觉刺激性更强烈。......
2023-08-07
(一)文化中的他者演变
提及人类对妖魔精魅等异类的感受,占据主导地位的往往是恐惧、仇恨和厌恶。稍加思索便知,这些负面感受与其说是人们与生俱来的天性,不如说是一种文化经验和心理结构,一种在长期演变中形成的对他者和异类的排斥。那么,作为一种并不存在的想象物,妖类形象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了他者化、异端化的道路呢?
在原始社会,先民们尚无法区别主体与客体,自然也就没有自我、他者的分界。人们认为世间万物都有思想和灵魂,因而形成了一种将自然拟人化的原始思维。正如拉法格所言:“原始人朴素地把自己的特性加在周围一切事物之上,他不能把自己和他们做出任何区别,他们的生活、感觉、思想、行动完全同人一样。”[4]这即是说,人类是按照自身的模样来塑造了人格化的自然——后世妖魔精魅等异类的雏形,说明“他者”恰恰诞生于“自我”的镜像之中。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妖的自然物原型是生活中常见的动植物,也是先民图腾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对象,与人比邻而居,和平共处。直到战国后期,阴阳五行的宇宙观逐步建立,人们开始“用一种可以预测的规则模式理解并进而控制变化多端、高深莫测的广阔自然世界”[5],在这种观念的解释下,一切神秘、超验的事物都被认为是一种紊乱,妖魔精魅被视作因世界失序而产生的一种异常的生命形态,即所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是对正常秩序的破坏。与此同时,符命思想兴起,妖类渐渐成为一种带有预兆性质的符命话语,预示着灾祸的发生。如《山海经》中就曾描述过许多种与凶兆有关的动植物,将其与水灾、旱灾、瘟疫、战乱等天灾人祸直接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妖类的地位开始逐渐下降。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道教昌炽,妖类的负面形象进一步加深。在宗教所塑造的精神世界中,神仙代表了人类仰赖的超验力量及遵循的道德秩序,而妖魔精魅的出现则意味着对这种精神力量的侵害,以及对道德秩序的破坏,理应被消灭。在实践层面,道士们将捉鬼降妖当作一大课业,佛教密宗也重视除魔驱邪的修炼,两教都形成了一套制妖辟邪的法术体系,并与民间巫师展开职业竞争。妖魔精魅成为人们心中拥有邪煞之力的宗教异端。此后,随着儒、释、道三教合流,人们的精神世界受到儒家政治思想和伦理理念的管辖,“任何不符合儒家经典的宗教,或者祭祀不在官府祀典中的神鬼,都有可能被冠以异端之名”[6],妖类自然不能被正统思想所接受,于是遭到进一步边缘化。
此外,妖异形象也受到文学的塑造和影响。“最初出现精怪的文字记载,基本上是讲其形状、名称和对付方法;到魏晋以后,才大量出现有关精怪的故事描述。”[7]志怪小说、神魔小说中经常描写妖类的恶形恶状,虽然有的作品也赋予妖类人形和人性,但大部分仍将妖类描述为狡猾、虚伪的生物,揭露其干扰人、伤害人、迷惑人的恶劣行径。如果说上古时期人们对妖类尚存留一丝敬畏,那么在魏晋及之后的文学之中,妖类的“神性”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了排斥、怀疑等情感。
总而言之,在原始观念、宗教信仰和文学作品的形塑下,虚构的妖类形象渐渐异端化,成为一种神秘而危险的存在,深深地扎根于普罗大众的头脑之中。在人类与妖类的对立之中,人始终站在“我者”的立场上,通过各种方式,对这个想象中的“他者”进行驱赶和消灭,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类的主体精神。
(二)电影中的他者呈现
在古人的集体想象之中,自然万物幻化为妖魔精魅等异类,成了人们既陌生又熟悉,既素未谋面又口耳相传的“假想敌”。学者刘仲宇在《中国精怪文化》一书中指出:“作为一种观念的存在,它在古代中国人的思维结构中已经稳固地积淀下来,而相对凝固的思维结构,又使人类‘触类旁通’,在所接触的环境中有意识、无意识地‘发现’‘看到’,而实际上只是主观体验到精怪的存在。”[8]
然而,在魔幻电影中,妖魔精魅从观念步入“现实”,由文字性的抽象描述转化为具象的影像实体,直截了当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从整体上看,大多数魔幻电影都延续了传统观念中妖类的负面形象,人们对他者的排斥和恐惧也投射于银幕之上,通过各种视听手段展现出来。
首先,电影通过造型凸显妖类的“异形”,其形象与自然规律相悖,与人类的审美规则相左。它们有的是动植物的夸张和变异,如《新倩女幽魂》中的千年树妖、《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的三头狐妖、《长城》中的饕餮;有的是不同生物的混合体,如《西游降魔篇》中虎头鱼身的水妖、《奇门遁甲》中人身有翅的白虎;有的是巨大的人形怪物,如《鲛珠传》中的雪烈、《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的巨怪等。此外,即便妖类化身为人,其形象也大多保留着妖异的特征,如惨白的面色、邪魅的表情、怪异的肢体动作等。如《西游伏妖篇》中的蜘蛛精面孔青白,额发卷曲如触角,举止妖娆,令人生疑;《西游降魔篇》中的猪刚鬣油头粉面,表情僵硬,如同戴了一个厚厚的面具;《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的魔王白面白发,红唇似血,气质阴柔邪魅,与由同一演员扮演的人类钟馗形成镜像式的、反差巨大的对照。
总而言之,电影通过造型设计,凸显了妖魔精魅狰狞、怪异的“他者”属性。这种怪异包括巨大的体格、凶狠的外貌(如突出的獠牙和利爪)、不协调的身体比例、狡诈的神情等,暗示着其潜在的攻击性和威胁性。尤其当象征“他者”的妖类与代表“我者”的正常人类角色处于同一画面时,二者往往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形象的差异外,还通过光线的明暗、构图、色调等造型手段加以强调。与注重描写行为的文学相比,这是电影作为一种视觉艺术的特征。从视觉的角度思考,形象更鲜明,但有时也会落入窠臼。
其次,电影通过视听语言渲染妖类的“异态”。在大多数影片中,妖魔精魅的出场(尤其是初次登场)带有诡异、妖邪的氛围,象征着某种邪恶力量对正常生活的窥探和侵入,同时对角色和观众造成心理上的压迫感。如《妖猫传》开头,口吐人言的黑猫悄然潜入宅院,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指引春琴行事,它不仅通过预言和瞬移证明了自己的法力,还在临走时活吃了鱼的眼睛,留下一大摊淋漓的血迹,预示着残忍的杀戮即将到来。在这一段落中,导演用镜头运动展现了猫妖如鬼魅一般飘忽的身影,并通过人物的慌乱、惊惧、被附身、听从等一系列动作,展现了人类面对妖物时的无能和软弱。在随后的空海入宫段落中,旁白介绍了其将进行的“驱除邪祟”仪式,但观众随即发现,这场仪式未及发生,邪祟已经夺走了皇帝的性命,只留下一声倏忽远去的凄厉的猫叫声。在整个过程中,妖的行动始终领先于角色,也领先于观众所获取的信息,给人带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惊惧和陌异感。
《西游伏魔篇》中水妖的登场同样给观众带来了一波三折的惊吓。影片开头,村落的宁静祥和被恐怖的袭击打破,一个渔夫被水中的巨大生物咬死,道士施法抓住了一条大鱼,但真正的妖怪仍然潜伏在水底,接连吞噬了数条生命。村民、驱魔人联合起来,多次试图制服水妖,但每一次都宣告失败,小女孩、女孩母亲先后命丧鱼口。在此过程中,观众的期待被一次次调动,又一次次落空,妖怪异乎寻常的力量和凶残被渲染得生动至极。
无论是对“异形”的塑造,还是对“异态”的渲染,魔幻电影中所呈现的妖类形象具有显著的他者特征,是与人类全然不同、与人世格格不入的异端存在。它们所展现的超然于人力之上的邪恶力量,以及随意侵入人类世界的越界行为,强烈激发了观众内心对他者的本能恐惧。
不过,在许多魔幻电影中,妖类的形象虽然畸形丑怪,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如罗丹所言,“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所以常有这样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9]。异化的妖类形象虽然使人恐惧,但也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引起观众的兴趣和期待,是魔幻电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意义正如斯蒂芬·琼斯在《恐怖的艺术》一书中所表达的观点:“令人战栗的恐惧进入美的境地,令人嫌恶的时刻成为赏心乐事,黑暗中却显露出光明。”[10]
(三)“自—他”的空间分际
除了对妖类形象和行为的呈现,空间是塑造他者的另一重要途径。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指出,“空间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会关系的容器”[11]。人类与妖类形成的“自我”与“他者”的相对关系,也清晰地投射在影片空间的呈现之中。在大多数魔幻电影里,妖魔精魅的生存空间与人类的生存空间具有显著的分隔。妖类或隐于林幽树茂的山野,或居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均为隔绝于文明之外的蛮荒、未知之境,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
这种象征性古已有之。在古人对世界的想象中,已知的、有限的文明领地被未知的、无限的野性世界所包围,冲突时有发生。美国汉学家万志英指出:“至少从周朝早期起,中国人就认为文明与野蛮在世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由上天指定的开明君主运用自己的权威使天下变得匀称、规则、安定,但这种理想的境界始终面临着无序之力的干扰。”[12]在为数众多的地理博物类典籍中,充满了对殊方绝域、远国异民的妖魔化描绘。如《山海经》就以周朝领地作为文明的中心,而外围的“海外”和“大荒”则遍布异人、妖兽、怪物等。在这类未开化的陌生领域中,文明的规则和秩序被完全剥离,任何危险、邪恶的生物都有可能存在,任何怪诞、反常之事都有可能发生。
许多魔幻电影继承了这种传统的空间想象,将妖魔精魅放置于 “已开发土地及有序人类居住地的边界以外”[13],其中最常见的是各种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之中。《抱朴子》中曾这样描绘山岭之中猖獗的精怪:“小山皆无正神为主,多是木石之精,千岁老物,血食之鬼,此辈皆邪炁,不念为人作福,但能作祸”,可见人们素来对潜藏危险的山野怀有戒备和恐惧。在影片《新倩女幽魂》中,妖类聚居于幽暗、阴森的黑山,使之成为自己的专属领地,令山下的村民闻风丧胆,不敢踏足;在影片《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白骨夫人居住在高峻奇险的雪山波月洞中,无论是洞外荒凉的冰雪和骨骸,还是洞内嶙峋的晶棱和石柱,都是白骨精冷酷内心的外化,与热闹世俗的人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影片《捉妖记》开头,用CG画面展现了妖类所居住的“深山大泽”的全景:阴沉的天幕下荒山连绵,大大小小无数怪兽在山谷中厮杀,场面残酷,仿佛回到了原始的恐龙时代,直观地表现了妖界的落后与野蛮。
另一典型的妖类生存空间是幽暗的地下。前文曾经提到,由地下的妖界、地上的人界、天上的神界组成的“三界”空间,可被视为一种形而上的等级架构,象征着不同种族的地位高低和合法性差异。在许多文学、电影作品中,将妖魔与地下联系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在垂直的空间维度上,地下象征着身份低下、受到排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黑暗、幽深的地下空间令人天然地联想到邪恶和罪孽,更能体现出妖类所代表的是一种与人类文明相对立的异常力量。在影片《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中,魔界阴森无明,深不见底,布满了滚烫的熔岩和烈火,到处是古怪、丑陋的妖魔,仿佛西方文学作品中描绘的地狱景象。在影片《西游伏妖篇》中,唐僧等人跌入幽深的地下巢穴,那里空旷黑暗、罗网森森,盘踞着密密麻麻的蜘蛛,令人心惊胆寒。
无论是山林也好,地下也罢,在魔幻电影中,空间不再只是物理的存在,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体验、情绪上的延展,蕴含着人类对他者的排斥和恐惧。在本质上,人妖的区隔是一种体现了善与恶、尊与卑、正统与异端的秩序,仿佛妖无论善恶,都带有一种原罪,不应该出现在世间。在影片《白蛇传说》中,法海见到蛇精后的第一句话是命其滚回妖界,声称“妖就是妖,六道轮回,各有所序”,无论妖出现在人世是行善还是行恶,都是“不安本分,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米克·巴尔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一书中指出,空间可分为静态空间、动态空间两类。静态空间主要指“一个主题化或非主题化的固定的结构”[14],动态空间则是“一个容许人物行动的要素”,“人物的运动可以构成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过渡”。在魔幻电影中,人类与妖类之间的“自—他”分界不仅在静态空间中展现,也通过空间的动态变化表现出来,以人物的行动和历程来推动叙事的发展。一类典型的叙事是人类闯入/误入某一妖类的领地,遭遇险情,冒险反抗,最终战胜对方。如《西游降魔篇》中,师徒四人先后经过盘丝洞、比丘国、河口村等妖异潜伏之地,一路降妖除魔,扫清障碍;《新倩女幽魂》中,燕赤霞和宁采臣进入黑山,联手将盘踞在此的树妖消灭。另一类则是妖类侵犯了人类的生活空间,最终被人类击退,如《长城》中,掠食性怪兽饕餮大举进攻长城,与人类守军作战;《画皮》中,小唯潜入城中吞吃人心,欺骗、陷害王生一家等。
这两类叙事的共同点在于表现了人与妖对生存空间的占有和争夺,更进一步讲,对空间的争夺实际上就是对生存权力的争夺。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空间是权力的基础,是权力得以实施、对人进行规训、控制的媒介”[15]。从争夺的结果来看,绝大多数的影片都以人类的胜利和妖魔的失败/死亡告终,人类似乎对所处空间有着先天性的正当权利,被描绘成征服蛮荒之地的教化者或消灭入侵敌人的勇士。这显然是一种站在“自我”角度对“他者”的审视。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参考伯明翰学派人类生态学理论的相关表述:“社会起初处于一种平衡状态,处在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之中,后来社会的发展及其他因素的进入,打破了这种平衡和稳定,使得社会处在了一种非平衡状态,于是,各种社会力量便开始进行竞争,进行调节,像动植物一样‘争取空间、争取营养、争取光照’,以适应新的社会形势,最终又获得了平衡——暂时的平衡。”[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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