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魔幻电影中,场景奇观主要是虚拟性的场景,或是实景经过拼接合成,或干脆完全由数字技术所搭建,营造出一个个德波所说的异质化“景观社会”。在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中,动作奇观从传统的武打功夫升级为武打与超能法术的结合体,加上种类繁多的法器、法宝,使动作场面更宏大,表现力更丰富,视觉刺激性更强烈。......
2023-08-07
作为一种展现超自然、超现实能量的影片,魔幻电影在呈现法术时并不需要进行科学、理性的解释。它所赖以存在的基础,如原始思维、巫术思想和宗教文化,已经延续数千年,深深植根于人类的幻想天性与文化观念之中。在电影所搭建的虚幻世界中,观众可以接受动物口吐人言,可以理解男性怀胎生子,可以相信人类军团曾在长城上对抗可怕的掠食性怪兽饕餮——无论魔幻世界里的事件发展与现实世界差异多大,多异想天开,只要其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并在细节上进行反复强调,便可产生真实感。
然而,这并不代表法术的使用可以突破边界、百无禁忌。相反,越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越需要有明确清晰的基本假设和逻辑自洽的运行规则进行约束。大卫·波德维尔在《电影诗学》一书中,曾用专门章节论述所谓“叙事世界”(The Narrative World)。他指出:“对于电影来说,叙述的造物力量特别难以获得认可。”“让我们的大脑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地将这个世界建立起来,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此最有可能的是将大量我们低估了的前提投射到我们所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上……大量的这些前提,一定源于那些我们用来理解我们居住其中的物质世界的自动的机制。”[11]然后,他引用玛丽-劳尔·瑞安(Marie-Laure Ryan)的“最小偏离原则”(Principle of Minimal Departure),强调“我们会将我们所知现实中的任何事物投射到这些世界中去,而我们仅仅只在文本说明的情况下才做出调整”[12]。这即是说,如果电影中的叙事世界异于真实世界,那么创作者必须要在影片中做出明确、严谨的规则说明。
魔幻电影的法术规则设定,正如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所强调的,“故事情节之大前提虽不经无稽,而其小前提与结论却必须顺条有理由”[13]。在魔幻电影中,法术的运行必须有一套“相生相克”的规则说明。若非如此,反派便能随意地统治世界,正义阵营又能随意地打败反派,生者可以仓促死去,死者也可以骤然复生……电影的戏剧性和情感冲突必将被大大削弱。无论采用何种形式,在成功的“第二世界”中,对法术的描述应该是系统的,有逻辑、有节制的。
在许多魔幻电影中,法术规则不仅涉及影片的可信度问题,还是叙事的核心推动力和人物的主要动机。例如,好莱坞系列电影“指环王”的核心剧情围绕着一枚神通广大的“至尊魔戒”的销毁展开,以霍比特人佛罗多为核心的护戒小队之所以要历尽千辛万苦,前往末日火山毁灭魔戒,就是因为魔戒自身的规则设定——首先,魔戒必须销毁,是因为其法力至高无上,且对其他戒指具有统领作用,这在影片开头已进行了规则说明:“至尊戒驭众戒,至尊戒寻众戒,至尊戒引众戒。”其次,要销毁魔戒只有一个办法:将其投入其锻造地末日火山的烈焰之中,因此众人必须经历种种磨难,前往遥远又危险的目的地。这一设定既是故事的主线,也是影片需要时时遵循的原则,不能出现任何违背该原则的情节。试想,如果魔戒可以被随意地、突然地毁坏,不仅反派的神通变成了自相矛盾,护戒小队艰苦又悲壮的努力也将不复存在。
这样以法术规则推动剧情发展的做法也出现在许多国产魔幻电影中。如在影片《画皮2》中,开篇即向观众进行了规则性的阐释:狐妖小唯之所以被关在寒冰地狱中,是因为她用自己的妖灵救了凡人的性命,破坏了妖界的规矩。此后,小唯侥幸逃出生天,但寒毒的侵袭却如影随形,若想摆脱此危险,必须从妖变成人。此时规则再次出现:若要变成人,只有接受人自愿献出的一颗心,而且须在日食之期——“每逢日食之刻,昼夜混淆、阴阳颠倒,一片混沌,是起死回生,人妖互变的唯一时刻”。至此,小唯的动机明确,剧情也有了时间上的紧迫感。在影片结尾部分,小唯将心归还,用自己的牺牲换回公主的性命,影片以悲剧收尾。这时规则第三次出现,言明当人献出心时,妖灵已融入此心,并与人身合为一体,共享此生。这意味着小唯仍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世,令观众感到意外和欣慰。
从整体来看,《画皮2》对于法术规则的处理较为妥当。首先,影片规则意识明确,逻辑清晰,贯穿始终,能够令观众信服。其次,规则的表达层层递进,与情节发展紧密联系,多次起到增强冲突、反转剧情的作用。最后,规则的设定服务于主题,强调了“人心”的宝贵,凸显了牺牲之后的回报,严谨的同时也不乏人情味,更加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念。
在另外一些影片中,规则非但没有发挥推动叙事的作用,反而成了减分项。以《钟馗伏魔:雪妖魔灵》为例,影片同样在片头开宗明义,道出了“七天后就是千年一遇的仙魔跨界转生时刻,妖魔可凭魔界之灵升入仙班”的规则前提,明确了故事走向。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影片出现了大量前后矛盾的规则,一时称“魔界之灵记录着众妖的苦修”,一时称“魔界之灵装着百姓丢失的阳魄”;一时称“七天之后仙妖跨界转生”,一时称“人妖殊途亘古不变”,如此反反复复、东拉西扯,着实令观众感到困惑。此外,影片对规则的呈现十分生硬、密集,堆砌了大量的说明性台词,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观众的观影体验。
从以上例子中我们不难发现,以规则推动叙事的做法虽然有效,但需要谨慎处理,认真对待。魔幻电影因其完全虚构、超越现实、逻辑再造等特质,其整个叙事逻辑都建立在规则设定的基础上,因此,任何出现在规则中的矛盾和缺憾都会被放大,以至于影响叙事的逻辑性。
在许多魔幻电影中,法术规则虽然不承担叙事作用,只是作为人物属性存在,但仍对影片的质感和“第二世界”的可信度起着重要作用。综观新世纪中国魔幻电影,部分影片的法术设计却非常草率,毫无规则约束。如由陈嘉上执导的于2011年公映的影片《画壁》,该片向观众呈现的是一个包含诸多冲突性符号的矛盾体。在神庙一般的场景中,仙女之首“姑姑”手挥魔杖,身佩魔法环,在一群身着泰国、柬埔寨传统服饰的女卫兵的簇拥下翩然而至,刚刚问完“我今天美吗”“美在哪里”等无厘头问题,又上演了一场巨石妖大战猫头鹰武士的诡异戏码。至于片方大力宣传的“五行法术”体系,则丝毫不见踪影。片中仙女弹指可射出烟花,张口能吐出火焰,挥挥衣袖便惹得飞沙走石,动动手指又能令死人复生,至于瞬间移动、隔空取物等更是不在话下。姑姑的法杖不仅能喷火、发力,还能瞬间转移空间。时间限定一会儿是“七七四十九天”,一会儿又变成“七天”,没有任何实际的约束力。这种混乱、随性、反复的法术体系设定,令影片沦为一场华丽、空洞的儿戏。
另外一部值得一提的魔幻电影是由陈凯歌执导的于2005年上映的《无极》。与以上提到的魔幻电影相比,这是一个比较另类的例子。在这部影片中,既没有系统的法术体系,也没有施法过程,唯一的超现实力量,是主人公自始至终唯一专注的事情:跑。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主人公昆仑虽然只擅长跑,但跑起来便仿佛拥有神力,不仅接连战胜数位强敌,甚至在达到一定速度后,还能违背重力、穿越时间、突破生理极限,总之上天入地,毫无限制可言。或许,在这部瑰丽的神话大片中,魔法规则并不是创作者所看重的,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创作者追求的正是这种极致的浪漫和超能,以呈现一种富有哲理的意味。但从类型角度来看,这无疑是对魔幻电影规则逻辑的忽视。
还有一种常见的“犯规”行为是为剧情而强设规则。如在电影《画皮》结尾,先是主人公们尽数死去,而后狐妖突然献出一个之前从未交代过的所谓“妖灵”,一下子竟将所有人全部复活。这虽然是魔幻叙事中的一种常见逻辑——“最大的魔法是爱和牺牲”,但在具体呈现上显得突兀和生硬,显然是为了反转而反转的强行安排。加上《无极》所代表的对魔力的过分夸张、缺乏约束,《画壁》所代表的法术体系混乱、毫无逻辑,共同构成了当下中国魔幻电影法术规则表现的主要问题。
总而言之,架空不等于天马行空,魔法不代表毫无章法。在一部成熟的魔幻电影中,应该具有明确清晰的基本假设和逻辑自洽的法术规则。这一规则或许不用在影片中直接呈现,但应存在于创作者的意识里,就像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存在于每一个科幻小说家的头脑中,时刻约束着他们的想象力一般。更何况,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过于开放或过于模糊的法术体系反而会限制电影中想象力的发挥,只有受到规则约束,法术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才能更好地服务于人物、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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