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了缘记》与“三梦”是梁廷枏少年情思的反映,那么其20年后创作的最后一梦——《断缘梦》就是作者对早年时光的总结和告别,表达了对旧生活的厌倦和对未来的期待。[60]《断缘梦》表面是奉命而作,实际却是有感而发。梦王得知此事,又查阅卷宗了解到这段幻缘并无结果,便召二人梦魂相见,指点迷航。《断缘梦》作为“小四梦”的压卷之作,既代表了梁氏对旧日生活的告别,也证明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2023-08-05
梁廷枏天资早慧,十几岁就显示出非凡的制曲才华,《了缘记》及《断缘梦》以外的其他三梦均作于梁氏15岁之前,李黻平曾赞曰:“成童即工制曲。”[34]《圆香梦》与失传的《了缘记》代表了其少年时代懵懂的情思与艳想。
《圆香梦》讲述了岭南书生庄达与妓女李含烟的一段风月往事。庄达与青楼女子李含烟相爱,因上京考试暂别。庄生于途中梦见李氏鬼魂托梦,急忙返乡。李氏因思念病故,庄生为之超度。扶乩者称李氏已度脱为散花仙子,招仙魂与庄生叙话而去。庄一拂先生认为此剧情节“疑即演严保庸《盂兰梦》事”[35],《盂兰梦》为清代戏曲家严保庸悼妾所作之杂剧,“演地藏王发放张佩珊女鬼魂,与庄守中梦中相会事”[36]。庄一拂先生疑二者演同一事,主要因为二剧都涉及鬼魂托梦、男女之情的情节。但据《盂兰梦》前严氏所撰小文记述,张佩珊亡于“戊戌六月四日”[37],结合严氏之生卒年(1796—1854)推知,即道光十八年(1838)六月四日,比《圆香梦》的作期晚了近30年。因此庄一拂之说并不成立,《圆香梦》与严、张之事毫无关系。
《了缘记》虽然已失传,但《藤花亭骈体文集》载有《<了缘记>传奇自序》,对作品内容进行了简要介绍:
借青楼而小住,倦红梦之长酣。夫何别盏催斟,垂条乍折,鹃喉北叫,马首南瞻。……犹且谓帆楫重来,烟波无恙。券牛星而订约,指蟾月以为期。……岂知再访夭桃,则云封台洞;移栽弱柳,而雨冷章台。板桥之剩水无情,巫峡之高峰可望。伤春杜牧,空题感旧之篇;惜别敬宗,枉羡传神之卷。[38]
这一段说明了剧情要旨:青楼女子与情郎定情不久即遭别离,二人盟誓订约。情郎再访,却知佳人已逝,旧情难续。闻得噩耗的情郎心灰意冷,借佛教寻求精神之解脱。从这些叙述可以看出,《了缘记》与《圆香梦》在情节和思想上非常相似,均讲述男子与青楼女性的爱恋,女方都在分别后夭亡,男方则通过宗教排遣思念,最终进入“了缘”的境界。那么,梁廷枏为何会创作两部如此相似的作品?两剧本事有何出处?是否有所喻托?笔者从梁氏的早年经历中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梁廷枏早年的诗作中有《汾江》四首,表达了对一段逝去情感的怀念。诗云:
绝迹汾江近半年,伤心紫玉已成烟。桃根桃叶浑无恙,惟有杨枝怯可怜。[39]
汾江为广东省佛山市的重要水路枢纽,是佛山的标志性河流。可见,梁氏追忆的这段伤心事发生在佛山。在其《先从四兄行状》一文中也证实,“己巳冬,洋匪卒乱,……先府君移家于佛山市肆之‘得止楼’”[40]。己巳年,即嘉庆十四年(1809),当时梁廷枏已经14岁,正值青春萌动,从顺德乡间移居繁华的佛山市,在市肆间发展了一段初恋,而恋情中的女主角却不幸早逝:
血晕曾怜薛夜来,箜篌刚逗一声哀。楼中往事都春梦,银碗金槽剩劫灰。[41]
往日的温存烟消云散,留给梁廷枏无尽的悲伤。这段往事令其产生了情缘易灭的虚无之感:“碧波憔悴自汤汤,合与离愁较短长。情灭情生情未了,欲题新恨寄横塘。”[42]这段短暂的恋爱在梁廷枏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他在《碎玉行》中再度追忆此事,并对女方的身份做出明确交代:
汾江有女颜如华,生长河房厌狭邪。待年十载深藏柳,择婿三春未破瓜。佳名小玉多珍惜,呼来悄坐诸姨侧。[43]
“河房”本为秦淮河边依水而建的楼阁,这里代指汾江边的青楼。诗中名叫“小玉”的妓女就是梁廷枏的初恋情人。她出身烟花,但洁身自爱,憧憬着纯真而美好的爱情。“自言身比汾江水,踪迹萍飘无定止”[44],小玉的凄惨身世和美好情操使梁廷枏萌生出爱怜之感,但两人相爱不久就遭逢别离:“酒罢灯阑述远离,烟花憔悴怯支颐。”[45]小玉在等待的煎熬中日渐枯萎:
莲心苦尽藕丝长,转悔当年相识错。抽刀断水谢娉婷,任道无情却有情。……君心似铁妾心灰,尘海茫茫安所向?[46]
鸨母贪财好利、棒打鸳鸯,使小玉脱身青楼的愿望不断落空:“每闻脱籍便居奇,共把贪狼唤鸨儿。”[47]面对打击,小玉最终服毒自杀,梁廷枏也痛苦不已:
水有干时石有催,天乎太酷侬当死。招到同心夜抱眠,鸩血亲调分半与。痴郎乍醒试扶将,沉沉大梦呼难起。[48]
痛惜之余,梁廷枏认为小玉之死是对屈辱命运的解脱,并通过升仙度脱的幻想掩盖内心的伤痛:
未必幽冥尽渺茫,黄泉跬步即天堂。偈说维摩皈鹫岭,龛同弥勒伴狮王。狮王感此亦生怜,人世情终让佛仙。[49]
这段想象与《圆香梦》结局李含烟化身散花仙子如出一辙,既是对亡魂的祝福,也是作者宽慰自己的说辞。
梁廷枏早年的诗文证明了《了》《圆》二剧就是以作者亲历的恋情为蓝本。在这段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中,女方的痴情令梁廷枏且怜且敬。汾江边的雏妓小玉就是《圆香梦》中李含烟的原型,书生庄达则喻指梁氏本人。虽然《了缘记》的剧本已佚,但序文中也表达了作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借事抒怀的创作旨意:
枨触旧事,别谱新腔。停拍辄唤奈何,写心如将不及。假到引宫刻羽,商量梦里姻缘;略从乌有子虚,指点空中楼阁。倾杯而浇块垒,无过酒借他人;痛饮更读《离骚》,岂曰情钟我辈?[50]
梁氏以此剧为“写心”之作,喻托之意显而易见。连制两剧追忆同一件往事,可以看出其用情至深。梁氏对小玉的念念不忘在《圆香梦》第四折借众香国主之口说出:“你(李含烟)倒好了,只可惜此生被你拖下苦海去也。”[51]女方成仙之后已经忘却前情,留下情郎独自伤怀。斯人已逝,情缘消灭,生者当跳脱苦海,振奋精神。所谓“庵只会临崖勒马,从今后斜风去舟,小楼软话,敢还说卿为幺凤我桐花?”[52]在《了》《圆》二剧中,梁廷枏借宗教和玄想悼念逝去的爱人,淡化伤感的情绪,完成了对凄美爱情和青葱岁月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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