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道光朝文人戏研究:考据癖与艺术鲜活

道光朝文人戏研究:考据癖与艺术鲜活

【摘要】:学者型作家的写作惯性极大地改变了戏曲的本来面目,本书将这种过度考据行为称为“考据癖”。正向的影响是丰富了创作题材。道光学者的“考据癖”将这些稀见的史料带入普通观众的视野,既是对历史真相的宣传,也是对观众认知的提升,还提供了新鲜的创作话题。但“考据癖”带来的反面效果——艺术上的板滞也不容忽视。综上,实证精神与“考据癖”为道光朝文人戏带来的负面效应更为直接和明显,一些作品因此湮没不彰。

学者型作家的写作惯性极大地改变了戏曲的本来面目,本书将这种过度考据行为称为“考据癖”。曲家在主观上没有改变戏曲文体的意思,但“考据癖”客观上却对戏曲创作造成了一正一反的影响。

正向的影响是丰富了创作题材。以西北史地学为例,道光文人对边疆史地学的研究热情延续到了戏曲创作中。他们有时将学术成果呈现在戏曲作品中,许鸿磐的《西辽记》就是典型代表。该剧作于许氏研究西北史地之暇,“读《辽史·天祚纪》而重有感也”[54]。按照中原史官的传统观点,辽代自天祚帝为金人所灭以后,就消逝于历史。实际上,辽国名相耶律大石带领残存力量在中亚开疆拓土,以虎思斡鲁朵(今属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为都城,建立了西辽帝国(西方典籍称为“哈剌契丹”“喀喇契丹”)。西辽帝国经历了六代统治,拥有高昌回鹘、花剌子模等众多附属国,甚至一度扬名欧洲,成为契丹后裔建立的另一个独立王朝。这样一个“八九十年间未尝少屈于人”[55]的强大帝国,在正史典册中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辽史》仅“略记其事于《天祚纪》之末”“使一线遗绪湮没不章,亦可悲矣!”[56]作者有感于此,遂制杂剧四折以彰其事。

在《西辽记》中,作者将天佑帝(耶律大石)到末帝(耶律直鲁古)之间五代执政的事迹依次展开,选取了感天后摄政、承天后淫乱、六院大王匡扶幼主三大事件,梳理出西辽历史的主体框架。作品着力贴近史实,其考证结果与当代西辽史研究成果相比毫不逊色。同时,作者客观地评价赞颂了耶律大石延续统治的丰功伟绩,以刘备绵延汉祚相譬喻,体现了开明平等的民族观念。总之,与其说《西辽记》是一部杂剧作品,倒不如说是一部浓缩的西辽简史。作者将枯燥的学术史料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转述给观众,为边疆史普及提供了全新的方式。

此外,学者型曲家还喜欢在方志笔记中寻找稀见的名人逸事作为创作素材。胡盍朋的《海滨梦》传奇取材于明人张大龄的《元羽外编·支离漫语》。《元羽外编》共有46卷,是一部史论著作。其中《支离漫语》4卷主要评述历史逸闻,许多观点都有别于正史,比较新鲜有趣。作者在阅读该书时,被“淮阴侯有后”一事所吸引。正史载淮阴侯灭三族,其后不存,张著却谓广中地区有“韦土官者,自云淮阴侯后”[57]。书中还讲述了淮阴侯门客求助萧何藏匿韩氏遗孤,韩氏后人为南粤王赵佗收留,赐名韦生,延续血脉的故事。作者据此敷衍成《海滨梦》传奇六出,基本按照原著演绎。当然,按照道光文人一贯的考据传统,胡盍朋本人也在剧本之前对此事进行了一番查证。《自序》云:

逮顺治初年,闻苏州司李吴百朋之父字思穆,为粤西县令。巡行山峡间,见少年将军庙,英风雅概,敬而拜之。命工修饰其堂庑,即有土官率宗族数百人稽首称谢,云庙神即淮阴侯子。……因举相国与佗书及佗所赐敕谕以示吴,甚以为异。后与赵君时揖言之,赵晚年为吏部司务,客游淮上,举以告人。岸斋张君,淮上山阳人也,与闻此事。后在燕台遇余梅洲编修,余亦云韩侯之后韦土官在广西,地与广东接壤,说皆与大龄《漫语》相合,事亦为不虚矣。岸斋著《淮南拟乐府》四十七首,中有韩侯客诗,即言此事。[58]

这段例证不仅与张大龄的说法相符,而且增加了清人作品作为补充。证据中提到的吴思穆、赵时揖、张岸斋、余梅洲都是清初时人,年代相去不远,因此可信度极高。同时,作者还在序文之后附上张岸斋所制的乐府一首,强调证据的可靠性

道光学者的“考据癖”将这些稀见的史料带入普通观众的视野,既是对历史真相的宣传,也是对观众认知的提升,还提供了新鲜的创作话题。但“考据癖”带来的反面效果——艺术上的板滞也不容忽视。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讲制曲原则时,提到“脱窠臼”和“审虚实”的重要性。其主旨可概括为“曲务求新”与“事不必真”两个方面,恰好和道光曲家的“考据癖”形成了鲜明对比。“曲务求新”即不落前人窠臼,李渔认为:“‘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59]他将因循前人、毫无创新的制曲之法视为东施效颦。文学作品的魅力在于创新出奇,一味地模仿只能落入俗套。“事不必真”强调了戏曲创作的虚构性。所谓“实者”,即“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60];“虚者”,则为“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61]。戏曲本为寓言,借古人之事发今人之情,将所寓之意寄托于文字。古人所谓“得意忘言”,当情感得到了明确表达时,就不必拘泥于语言、情节等表现手段了。

李渔的两个理论清晰地指明了虚与实之间的取舍,尤其在处理历史类材料时应避免照搬材料的情况出现。但是,学者型曲家的创作实践中却经常“以曲作史”,使因循典籍成为制曲的常态。学者们以史书为圭臬,过分强调情节和语言的真实性,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使戏曲沦为史传志书的附庸,冲突和张力都被弱化,丧失了本身的艺术魅力。这样的作品难免陷入文体混乱的尴尬:如果将这些作品按照史书的标准考察,似嫌其过于简略;按照舞台表演的需要审查,又显得过于枯燥。“曲辞平实而欠精彩,关目冗漫而少生动,竟为依样画葫芦之作耳”[62]成为道光学者型曲家的整体弊病。

综上,实证精神与“考据癖”为道光朝文人戏带来的负面效应更为直接和明显,一些作品因此湮没不彰。就连当时成就最高的《帝女花》《桃溪雪》也难逃“平板而无生动之致,令人生倦”[63]的评价,的确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