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道光朝文人戏研究》揭示奇谈戏与猎奇遣兴

《道光朝文人戏研究》揭示奇谈戏与猎奇遣兴

【摘要】:文人奇谈戏的题材来源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作者或友人的亲身经历;二是地方见闻或前人笔记。地位的差距、家长的反对等都是他们分手的常见原因。及识余,余亦姑勿究其颠末,以诏此奇也。这固然是作者自谦的说法,但足以表明这件奇闻对作者的震撼。姚燮欲为其赎身却苦奈囊中无资,只得怅恨作别。

清代发达的考据学对道光文人的学术、思想都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影响。他们在书斋中穷经皓首,他们逐渐在前人经典中稽古猎奇。客窗舟泊之际,唯有借箧内之书、闲谈之资消磨时光。因此,世间的奇闻逸事和典籍中的怪谈玄语成为文人热衷的话题,也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资源。

文人奇谈戏的题材来源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作者或友人的亲身经历;二是地方见闻或前人笔记。两类作品在创作目的和社会功能上略有区别。

(一)亲历:自身经历或友人事迹

在“悼亡戏”“时政戏”和“优伶戏”中,我们已经发现许多作品都是由作者的亲身经历或友人的故事改编而成。除了上述题材外,曲家还将生活中其他难忘的经历填词制曲。陈森的《梅花梦》、姚燮的《梅心雪》就是其中的代表。两部作品俱写男女爱情,这个内容本身并不离奇,剧中女性均为欢场中人却能为情而死,在作者(或友人)的情感经历中也足以称“奇”了。

陈森在《梅花梦事说》中记述:“道光癸未余游京师,有同郡锡山张生,名若水,温然玉立。愿执弟子礼以学诗。”[33]这位张姓书生诗词斐然,得到了京中雅士的肯定,与陈森也成了亦师亦友的知己。张生“曾有《记梅花梦》七律十二首”[34],请陈氏改正并作序。陈森旅途奔波,将其久置案头,直到道光四年(1824)设馆汪宅期间,无以消夏,才据张生诗中之意创作了《梅花梦》传奇。剧写姑苏妓梅小玉误入风尘,自爱自持,独钟情于书生张若水。若水年纪尚轻,惧怕父亲的管教,反而疏远小玉。后来小玉病重,带病乘舟拜访若水,冲破张父阻碍与若水话别,归家不久病逝。

这个故事源于张若水年轻时的真实经历,在封建时代里,书生、妓女之间的恋爱通常以悲剧收场。地位的差距、家长的反对等都是他们分手的常见原因。而梅小玉之事奇在两处:她主动寻至张宅,甚至与张父对峙,与张若水的懦弱形成鲜明对比,此为一奇也;二是小玉去世十年后,张生某日大醉而梦小玉之魂,又得道士点醒,此又一奇也。这两件奇闻不仅在剧中着力体现,而且在篇首的《事说》中也大加渲染。小玉访张宅一段云:

(梅小玉)扶小婢雇扁舟诣张。张门临水,舟人叩户述其事。张父甚怒,大扑张而缚其足。张楚万状,而小婢复庭外窥,翁益詈。邻里譂然,问所以而劝之曰:“翁勿詈,旦詈无益。彼病至死,当何葸焉?弗如令子出慰之,或可去。”翁怰之,解张。出至舟中,梅起立握手,无一言,而泪落为绠縻矣。张茫然无措,亦相抱而哭。舟人惧翁之复詈也,急移舟返。梅徐曰:“非君负我,我负我也。我已自误,君勿学我,恐亦自误。”张曰:“为今之计若何?”梅曰:“死耳。妾之来也,亲一见君耳。今见矣,即死亦不憾。再生缘或可邀也。”张大恸。[35]

小玉明知二人恋爱失败全因张父阻碍,依然带病寻至张家。而且面对张父的暴怒,从容不迫地让舟人、小婢叩门,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与若水见面之后,也没有责怪对方,而是表明心志,并劝说爱郎保重,这番深情可谓爱之极致。据陈森记述,小玉携若水归家后仅三日便溘然而逝,就连张父听闻此事,亦太息感慨。若水自小玉去后,郁郁寡欢,十余年而未能忘情,更与其亡魂梦中相遇:

(张若水)于道光壬午至都门,与英济庭同居,时太湖沈愚山、休宁海东川皆相聚于都,极一时交游之乐。一日酣饮薄醉,卧梅树下而梦入异境,见有黄石短垣,园扉半掩,遂信步入,而闲花野草不知名者无算,有假山岿然当面。迤而东,池水溶溶而环带左右。过赤栏小□,则梅花修列,相间成林。亭榭位置俱极雅称,都中真不易睹也。徘徊久之,闻女郎笑声。睇之则一青衣婢,高鬟大袖,云行而来。至张前作惊讶状曰:“君非张若水耶?吾主正思君,君适来,何遇之巧也!”张不敢答,婢笑曰:“君犹前十年之故态也。”张因问:“尔主为谁?”婢指梅花曰:“此其姓。”指身上所佩玉曰:“此其名。时隔十二稔,何遽忘之耶?”张忽悟,欲再语,闻东南隅楼上筠帘内隐隐有人呼曰:“玉奴速来,毋妄言!”婢惊去,张如有失。忽履声自后猝至,则一伟道士,金冠鹤氅朱履,执珊瑚树一枝,击其顶曰:“真耶?幻耶?可勿究也。”张惊仆,遂醒。个中恍惚,闻道士姓名为言希立,遂隐其梦而弗言,意帘内人必梅小玉。及识余,余亦姑勿究其颠末,以诏此奇也。[36]

这段梦境因若水相思而生,仿佛唐宋笔记,充满神奇之美。小玉所居之幽静花园、若水与玉奴的对话、道人的一番点醒,这些细节都充满玄妙色彩。时隔10余载,若水对小玉仍有悬恋,其用情之长久也令人动容。

作者在评价张、梅本事之“奇”与《梅花梦》传奇之关系时说:“奇而不传,负此奇也。传而不奇,负此传也。以子传奇之事而试我传奇之手,可乎?”[37]明确表达了对这件悲恋的感叹,甚至怕自己的改编有伤本事。这固然是作者自谦的说法,但足以表明这件奇闻对作者的震撼。

改编自姚燮亲身经历的《梅心雪》传奇更具真情实感,将作者对恋人的思念和恋爱失败的痛苦表达得淋漓尽致。因剧本仅存前11出,不知结局如何,仅从序文判断二人最后以分手收场。

吴门名妓时湘文,与姚燮一见钟情。姚燮欲为其赎身却苦奈囊中无资,只得怅恨作别。这件事情本无甚稀奇,但姚燮“不得已”的无力感令人难以释怀。正如杨韫华在序中所说:

余以为美人才士遇合之奇,古来传者比比,无足甚异。独异夫生与姬,非若方域之李香,有不得已而去者。苟执是心,历久不爽,异日钿阁文窗,永焉相守,固亦意中事耳。乃于未别之先,虑夫既别之不可复聚。姚生行矣,将何以处姬,吾不能无疑于某伯云。[38]

姚燮在现实中,没有努力争取与时湘文的长相厮守。虽然他的行为出于无奈,却在爱情中显得有些懦弱。但令人疑惑的是,分手之后,他却撰文追忆时氏、为其绘制《倚梅图》,并遍征题咏,编为《浮香阁本事》。上面引述的杨韫华序就是自《浮香阁本事》中摘录出来的。从这一点看来,姚燮对这段恋爱还是难以忘怀的。

从创作目的上看,《梅花梦》是为了遣兴,而《梅心雪》是为了写心。《梅心雪》的写心特征与徐曦的《镜光缘》类似,这类作品所传达的情感局限于自我欣赏或者向知音倾诉。从社会功能的角度讲,这些“写心”之曲作为作家情感的宣泄工具,并不具备普世价值,只能流行于文人雅士之间。

(二)传闻:地方见闻或前人笔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古读书与游历就是文人生活中的两项重要内容。长期单调的客窗孤馆无以遣兴,文人们只好在野史趣闻中寻找有趣的话题。这些奇闻逸事逐渐被催生为戏曲小说的写作素材。就道光朝文人戏来看,有的题材取自前代传说,如蔡荣莲的《支机石》、梁廷枏的《昙花梦》《江梅梦》、黄燮清的《鸳鸯镜》、椿轩居士的《金榜山》等;有的直接取材于乡间新闻,如黄治的《蝶归楼》、蒋恩濊的《青灯泪》、刘伯友的《花里钟》等。

前代传说大多脍炙人口,前人的同题作品也较多。因此作者可以有所借鉴,但容易陷入因袭的困境。

比如蔡希邠在《支机石》杂剧后的卷尾跋语记录,《支机石》是其父蔡荣莲早年在西昌书院读书时的作品。因其“长夏无事”,“偶阅史至汉武帝元狩元年夏五月,遣博望侯张骞使西域。客适有谈其泛天河者,并新得舒白香词谱,兼取诸家院本填制成曲”[39]。实际上,蔡氏本人“素不娴音律”,制曲的动机就是对史书中某个故事感兴趣,在治学之余自娱自乐罢了。蔡氏的杂剧在音律上不符合曲谱规范,在内容上也基本沿袭了博望访星的传统故事,并没有新的突破。

而现实新闻具有时效性,不仅可以反映当时的民生,而且容易就事论世,引发更深入的思考,与前者的“遣兴”相比,在思想深度上往往更胜一筹。

比如刘伯友的《花里钟》通过一件妓院奇闻表达了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在《花里钟传奇序》中,作者简述了该剧的创作缘起:

甲辰春偶游古寺,与老僧握尘花下。午钟猝动,燕雁惊飞,余亦瞿然。归而忆之,觉锽锽铿铿者,厥声犹在耳也。迨夏曝书,于敝簏中得一剧本,题曰《鸨姥训妓》,词甚鄙俚。余览之叹曰:‘此亦欲鼓钟而惊花间之燕雀也,奈钟哑何?’抵暮有客来,言某青楼买良女为娼女,入门自缢死。余悲之,因作剧十折,以“花里钟”名焉。虽声不甚哑,究未若向所闻者之洪而大也。伏祈才士词客俯赐改正,化玎玎琤琤为锽锽铿铿,使酣卧花间者与燕雀而俱惊,其余将焚香百拜以谢之。[40]

作者将当时贞女自缢的奇闻、自身对人世的感悟,以及前人之剧相结合,熔铸为一口警世之钟。他很早就有古寺闻钟而感的经历,直到听说了贞女自缢的事件才触发了创作灵感,谱写出这篇充满现实批判意义的佳作。作者自己化名纪峨,取“嫉恶”之意,在剧中评点世事、借金救女。剧中的细节都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反映了为富不仁、见利忘义的不良风气。

总之,当代传闻所制之曲大多以“奇”为表,以“情”为里,表里相生,将猎奇与论世、传闻与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将“写心”“遣兴”升华为“论世”的大主题,为我们展示了清代后期社会生活的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