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文人情怀的互动:命题制剧与同题制剧成果

文人情怀的互动:命题制剧与同题制剧成果

【摘要】:道光时期,命题制剧与同题制剧成为文人戏创作的新时尚,戏曲也因之增加了唱和酬答的功能,与诗词一样成为文人常用的社交文体。命题制剧,即文人们清谈交游之际,对某个事件或人物产生了兴趣,进而委托其中善于制曲者以此为题进行戏曲创作,情绪以歌颂赞扬为主。同题制剧与文人雅集时的拈题作诗活动相似,即数人聚会时将某一话题作为限定题材,众人各制剧本一种,相互品评,一较高下。

道光时期,命题制剧与同题制剧成为文人戏创作的新时尚,戏曲也因之增加了唱和酬答的功能,与诗词一样成为文人常用的社交文体

命题制剧,即文人们清谈交游之际,对某个事件或人物产生了兴趣,进而委托其中善于制曲者以此为题进行戏曲创作,情绪以歌颂赞扬为主。文人闲谈,海阔天空,所及之事多有奇异见闻,故而题材非常新鲜有趣。许多故事本身已经是吸引眼球的奇谈,只要作者稍加修饰便可成为一篇佳作。

以黄燮清的戏曲创作为例,其生平所制九种戏曲中便有四种是“命题制剧”的作品:《帝女花》应陈其泰之请,《鸳鸯镜》应陈用光之邀,《玉台秋》《桃溪雪》受吴康甫之托。《帝女花》《桃溪雪》皆歌颂史书中的贞烈女子,《鸳鸯镜》选自笔记《池北偶谈》中的因果报应故事,《玉台秋》为代吴康甫悼念亡妻之作。

以其中最著名的《帝女花》《桃溪雪》为例。

《帝女花》是黄燮清在寓所拙宜园与友人陈其泰“论列体制,俯仰古今”[26]时的成果。二人讲古论今,谈到明朝亡国公主的故事,陈其泰“使按云璈之谱,调瑞鸟之声”[27],黄燮清欣然从命,遂有杰作问世。剧叙明亡之际,崇祯帝屠后宫以殉国。帝女长平公主已聘驸马周世显,暂待嫁宫中。崇祯帝慌乱中斩断公主一臂,误以为公主殉国。公主后为外戚所救,上表清廷愿出家为尼。清帝怜其身世,寻得周世显,赐府第使二人婚配。公主思念先帝后,婚后不久抑郁而亡。

亡国公主的故事本身就带有神秘、凄凉的色彩,青春年华、被生父所伤的长平公主更是令人同情,再加上明清鼎革背后的民族、政治隐喻,都成为《帝女花》引人入胜的基石。《帝女花》不仅在国内引起好评,而且传扬国外。该剧一出,“日本人咸购诵之”[28]。其实,该剧之所以在道光曲坛名动一时,主要还是凭借了本事的曲折动人。后世的粤剧作家唐涤生、武侠小说大师金庸也分别以长平公主的故事为蓝本创作了粤剧《帝女花》和小说《碧血剑》《鹿鼎记》,都获得了巨大成功。

就两版《帝女花》戏曲比较,粤剧鬼才唐涤生创作的《帝女花》在质量上远超黄本。首先,唐本将长平公主死于婚后的史实改为公主夫妇在新婚夜同饮毒酒、壮烈殉国。改编后的场面(第六场“香夭”)兼具了婚礼的喜悦与死亡的悲凉,大喜大悲的强烈对比刺激着观众的情绪,让人感到命运的无常。这一场生离死别的《香夭》也成为粤剧的名段,至今上演不衰。其次,虽然唐本保留了黄本为主人公设定的前世身份——金童、玉女,但是这个身份并没有被反复提及,只在结尾二人死后,通过在舞台上布置的神仙道像以及清帝念白“帝女前生为玉女,金童却是驸马郎”[29]等语揭示二人身份。这种婉转的表述与《孔雀东南飞》诗尾“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的想象相似,目的在于安抚观众情绪,而非宣扬前世宿命。反观黄本在这个情节的处理上却落了“下凡历劫”的俗套,极力渲染二人终将别离的结局预判,容易造成观众的审美疲劳。因此,就创作技巧和情绪投入来讲,唐本远在黄本之上。

《桃溪雪》讲述了清初烈妇吴绛雪的事迹。据黄燮清《自序》称,该剧的创作动机为:“予友吴康甫二尹,至诚君子也。嗜善好古,……凡忠孝义烈之未经表著者,必阐扬其隐,以为世风。……绛雪者,永康才媛也。……康甫丞永康,……惧其久而泯焉,故亟为予言。”[30]吴康甫对烈女吴绛雪钦佩不已,为了催请黄燮清制剧,甚至“一岁四至”[31],极力向黄氏赞扬绛雪的才华与贞烈品格。黄燮清便在好友的盛情邀请下创作了《桃溪雪》传奇。吴绛雪乃康熙间世家女,才貌双全,孀居乡里。时逢耿精忠叛乱,麾下总兵徐尚朝闻绛雪美貌,以全城百姓性命逼其就范。绛雪假意应允,骗贼军出城后跳崖牺牲。

吴绛雪才貌双全,却红颜薄命,文君新寡,为贼觊觎。弱质女子,能保全乡梓而不伤名节,可谓聪慧之极,其后的跳崖之举更令人钦敬。在《桃溪雪》问世之前,吴绛雪的美名仅在史书中和永康当地流传。借着戏曲的演出,这位智勇双全的烈女和这段动人的故事被更多人所知晓,这也正是吴康甫“命题”的初衷。

可见,文人间的清谈交流催生了大量命题之作。这种交流扩大了素材来源渠道,增加了戏曲创作题材,对作者和观众都大有裨益。但文学创作必须发自内心,而“命题”却是一种被动的感受。很多时候作者在创作中并没有投入足够的个人情感,只是应付他人的邀请,使得作品流于平庸,反而浪费了这些优秀的素材。

随着文人戏社交功能的不断完善,“一人一作”的命题制剧已经无法满足文人们的唱和需求,“多人同题”的创作形式开始出现,笔者名之为“同题制剧”。

同题制剧与文人雅集时的拈题作诗活动相似,即数人聚会时将某一话题作为限定题材,众人各制剧本一种,相互品评,一较高下。同题制剧虽然也属于“命题”,但作者参与了“命题”的过程,还是具有一定的主动性的。同时,多人从不同角度切入同一题材,也展示了作者之间不同的创作观点和审美理想,能够对素材进行更全面的挖掘。

管庭芬所作的《南唐杂剧》就属于同题制剧的作品。该剧又名《李后主欢悼旧周后》,为一折短剧,现仅存钞本。剧后跋云:

今年春,余受别下斋主人督梓丛书之聘,安砚峡川。主人数精声律之学,修箫擪笛,殆无虚日,因得微窥。同人分填后主逸事,拟作传奇。余拈得《欢悼》一出,翌日乃成。吴中词友谬以此阕尚为协律,细加拍正,入之线索。古人云:不作无益之事,安知有限之工。录存其稿以候倚声家采择焉。[32]

这段记述说明:该剧的题目来自一次文人雅会;同时参与李后主题材创作的作者并非管氏一人;众人对作品进行了集体讨论,并为优秀作品订谱。这三点概括了同题制剧的完整过程,证明了戏曲文体已经与诗词一样,开始应用于唱和、展示才艺等文人活动。

文中提到的“别下斋主人”,是清代著名文学家、藏书家蒋光煦的别号。蒋光煦(1813—1860)为浙江海宁人,喜爱收藏古籍字画,所筑藏书楼别下斋闻名于世。其人热情好客,管庭芬、张廷济、许光治等学者常应邀至别下斋,与之畅谈古今、校勘典籍。从“数精声律之学”的评价看,这次雅集蒋光煦极有可能参与了创作。但是目前并没有发现他的戏曲文本传世,很可能已经散佚了。

实际上,现存的道光朝文人戏文本中除了《南唐杂剧》之外,尚未发现其他同题作品,那么这次宴会的其他作品流向何处?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南唐杂剧》很可能是此次宴会唯一留下的作品。原因有二:首先,该剧落款为“海昌芷湘居士戏填”,芷湘居士即管庭芬,“戏填”二字可见作品创作的动机并不严肃,而是属于宴会上的即兴之作,那么其他的作品也是一样。管剧得以留存是因为“尚为协律”,其他不协律的作品可能被作者自行处理销毁,偶有存下者也未必珍藏,因此散佚的概率极高。其次,在《南唐杂剧》钞本后附有工尺谱一套,标记了剧中的【十样锦】套曲。说明作者的初稿是与音乐脱离的纯文字创作,因为得到了众人的称赞才补订了曲谱。而其他质量较差的作品既不协于宫谱又未曾得到修正,难以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戏曲,而且也不能作为诗词收入个人文集,故而难以留存。因此,管庭芬的《南唐杂剧》作为此次同题制剧活动仅存的硕果,让后世了解到道光间文人雅集的聚会内容,也记录了他们脱离音乐、僵化案头的创作陋习。

从剧本上看,《南唐杂剧》以李后主、小周后二人悼念大周后所唱的【十样锦】套曲贯穿始终,并没有情节的波澜变化。同时,作品虽以悼亡为主题,却全不见悲情,甚至有些歌颂升平的意味。如【第六段】:

瑞烟飘,漏声传花际。上琼筵,玉液添香气。听笙歌,心荡神移。愿圣寿并天高,升平无既。[33]

琼楼玉宴,笙歌缥缈,整个内廷充满了安乐和谐的气氛,丝毫看不出是在进行大周后的三周年祭奠。因此,该剧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都不甚高。尽管作为宴会消遣之作,显示了作者的临兴急才;但与其他斟酌之曲相比,还是显得粗糙。同题制剧虽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催生大量作品,但难出佳作,最后又几乎全部散佚,并不能真正促进戏曲的发展和进步。

此外,由于文人应试、赴任的经历较多,这些客旅时光组成了他们生命的重要部分。在枯燥的旅途中,文人雅士经常与同伴吟咏消遣。随着文人戏的案头化发展,制曲已经不再成为专业人士的秘技。不谙曲谱者也可以进行创作,这为文人制曲提供了便利。因此,同题制剧的行为也经常出现在旅途消遣中。

比如黄治的《玉簪记》《雁书记》合刊一集,题名《春灯新曲》。为何以“春灯”命名?我们可在黄氏的“自序”中找到原因:

此编乃予于乙未岁暮偕伯兄壶舟旅泊维扬时所作也。客中无冗,各拈二事为灯剧八折。兄得萧史、柳毅事,予得苏子卿、明武宗事。既成,彼此欣赏过即弃诸箧中,不复省览久矣。兹由塞外回都,就椿阴轩故榻与梅修、湘雨两阮论曲学,因出此稿相示。梅修喜甚,且以为可传,即付剞劂。嘻!其真可传耶?一时狡狯之作,将勿令知音者齿冷耶?[34]

原来此二剧作于岁暮,时近灯节,而黄治与兄长旅次舟中,不能归家。客中无聊,遂以制曲为戏。从序文来看,这次制灯剧活动完全符合同题制曲的特征。首先,在旅途消遣中拈题制曲,与常见的拈韵作诗类似。其次,剧成之后二人互相欣赏即罢,未尝做刻印之想。最后,即使得到友人“可传”的鼓励后,作者依然自谦为“狡狯之作”,可见其制曲时的随意游戏心态。这些都与《南唐杂剧》的创作动机极其相似。同样的,除了黄治的作品侥幸流传外,其兄长同时创作的两部作品都没有留下踪迹。

李文瀚的《紫荆花》传奇也创作于舟中。剧首“凡例”云:“六月买舟,偕金吟香明府出都。蓬窗对月,谈及‘悔亲’一段故事,始拟稿为之。”[35]可知作者在舟中寂寞、对月清谈之时产生了创作冲动,才制成此剧。而此次写作只完成了剧本的上半部分,直到七年后,李文瀚闲暇无事,才重拾旧稿,完成了整本作品。此剧并非命题或同题之作,却同样来源于文人间的情感交流和思维互动。在闲适、自由的氛围中,作者与友人畅谈心曲,碰撞出灵感火花,将奇闻逸事传于世人,也记录下文人群体的风雅情怀。

总之,命题制剧和同题制剧是文人戏高度书面化的产物,代表了道光朝文人戏创作的新风尚。在增加了戏曲社交功能的同时,也削弱了戏曲作品独有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