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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学徒时代的三次水中逃生

【摘要】:那时大哥在芜湖当学徒。大儿子开了个染坊,愿意收我为学徒。本能的反应使我握了拳头就要往上冲,可突然一惊:我是在当学徒。小学生中流传说蚕见太阳就要死,我不给他看。以后好几个月我都是绕道南门去上学。起先,我以为是找错了地方,但经过多次反复考察,确实是这条巷子,然而这也未能改变我记忆中它的幽深和漫长—大约正是它锤炼了一个人的毅力和坚韧。主顾主要是织布的小机房主。

我十一二岁时,灾难接踵而来。初夏,久病不起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早在我3岁时,也因时时遭到日寇的追击,病逝他乡。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已一贫如洗。慈爱的姨母毅然来到我家,和外祖母一同担负起扶养我们姐弟三人的生活。那时大哥在芜湖当学徒。母亲逝世不久,又发大水,庄稼被淹,房子也倒了。我接连两次遇险,差点在水中淹死。

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失去了深厚的母爱,失去了精神依靠,我不知道将怎样面对生活,成天悲伤、沮丧。

冬季,我们常常要忍饥挨饿。异常艰难的生活,使我逐渐想到应该为姨母和外祖母分担生活的重担。我是现在家中最大的男孩子,应该自己去找饭碗。

有一天,姨母同村的丁大奶奶到家里来了。她年轻时守寡,靠针线活将两个儿子扶养成人,姨母曾给过她很大的帮助。晚上,她俩絮絮叨叨一夜,大多是感叹姨母命苦。偶尔听到姨母长叹一声“他还太小了”。我敏感到这位丁大奶奶此行与我有关。三天后,我的预感变成了事实,姨母告诉我,丁大奶奶的两个儿子都在三河开作坊。大儿子开了个染坊,愿意收我为学徒。姨母认为我年龄太小,但丁大奶奶一再说:“活不重,只是看看店堂。我那儿子孝顺,听我的话。你过去对我有恩,我还能亏待孩子?”姨母还是拿不定主意。外婆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语。姐姐也眼睛红红的,瘦弱的弟弟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说:“我去!”外婆、姐姐和弟弟都放声大哭,姨母一言不吭,只是不断擦着涌出的泪水。我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让泪流出:“这又不是去跳火坑!三年出师了,我就能顶住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外婆只要有机会就对我说:“一定要‘咬口生姜喝口醋’,顶住苦,不能‘贩桃子’,两三月就跑回来。”姐姐却默默地帮我缝补衣服。弟弟则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临行那天,天阴沉沉的。姨母挑着简单的行李送我,沿着巢湖边的圩堤到施口乘轮船。我是第一次乘轮船横渡巢湖,对即将生活的世界很茫然,但也有着好奇和新鲜,更多的是一种自豪:我将自食其力。

在天快黑时,我们的船终于徐徐靠岸。三河给我的印象是大河两岸的商埠,河南、河北的街道就在圩埂上,河北店铺林立

老板开的实际上是个小作坊,染布并兼营染布的颜料,在河北东街,紧靠曹柳门巷。房子很深,后面住着房东一家。丁大奶奶和老板娘一再要我姨母放心,说是将会像家里人一样待我。姨母说了许多的感谢话,第三天就回去了。

姨母一走,我就正式干活了。每天清早起来开店门。门面的排板一块总有3米多长,40来厘米宽,4厘米厚,约15千克。这对个子矮小、瘦弱的12岁的我来说,实在是难以胜任。第一天我咬紧牙关,将它一块块从门槽中取下。但两块一道扛时,因个子矮,我只得深弯腰,猛吸一口气,攒足了劲扛起来。刚扛起时,板长,重心往下一沉就砸了下来,将柜台上的东西打得震天响,我也跌坐在地上。我连忙站起来,老板已从里面窜出,劈头打了我一巴掌。本能的反应使我握了拳头就要往上冲,可突然一惊:我是在当学徒。老板上来又是一巴掌,滚烫的血从我的鼻孔中流出。“你这小东西,胆子不小。想还手?三年生死文书订了,打死你也不偿命!今天跟你讲清了,拳头就是饭,唾沫就是茶,是这个命,你就得认!我就是从这当中熬过来的。再要把门板砸下来,就砸烂你的头!”

我是个野孩子,从未受过这样的欺侮。记得我9岁时,有一天放学捧着几只同学送的蚕经过城门口,陈俊之自卫团站岗的兵痞子一定要看。小学生中流传说蚕见太阳就要死,我不给他看。他恼了,伸手就把我手中的蚕打掉在地。我气得一头撞过去,撞得他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就用枪托子砸,我却一溜烟跑了,在小圩的窄田埂上和他绕圈圈……以后好几个月我都是绕道南门去上学。

母亲也常教导我们,不欺侮人,也别受人欺侮。冷静下来,我当然不敢第一天就把饭碗砸掉,鲜血不断从鼻孔中流出,滴到地上,我努力克制着不断翻涌的热血,但肯定是怒目相视。老板身材细条,脸膛白白的,梳了个大背头,油光闪亮。给我最初的印象他是个斯文人,可这时他左右颧骨通红,像是讨债的白面无常,显得狰狞可怖……一定是我那副神情使他没有再动手,愕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大师傅拍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一次只要扛一块,来,我扛给你看。”

整个事情中没有见到丁大奶奶。直到我铺被子时,她才悄悄地来到身边,先是抚摸我的头,半天才说:“以后扛门板,只一块一块扛,不要贪多。他当学徒时,受的罪比你还要多!唉!常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别记恨他,当学徒的都有这一关。”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要在我身上讨债了,以后可得格外当心。”她待了半个小时,可我一声未吭。

鼻血还未止住,我就去挑水,这是规定给我的生活。我的个子太矮,只好一再将系绳缩短。出门后向左转,经过张一鸣医院,再向南,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巷子,到达河边的石级码头。从小在家种菜就得经常挑水浇,但我总感到这条巷子是那样长,它被两边的高墙夹住,尤其是在冬天,石板上结了冰,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不能换肩,不能停下歇息,只能一步步向前挪,这使它显得更为幽深、漫长。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眼前常常浮现它的无穷幽深,甚至耳边还回荡着沉重的脚步踩在石板路上的一记记回响—特别是在山野和人生道路上进行漫长的跋涉时。直到1988年,电视台拍我的专题片,妻和孩子都一同去了,发现这条巷子才不过20米。起先,我以为是找错了地方,但经过多次反复考察,确实是这条巷子,然而这也未能改变我记忆中它的幽深和漫长—大约正是它锤炼了一个人的毅力和坚韧。

把水缸挑满,我就得赶快去水炉冲开水,洗茶壶、茶杯。街面上已熙熙攘攘了,店里的主顾们也快到了。主顾主要是织布的小机房主。那时在东门外的圩埂上,有很多家庭式的织布作坊,多者七八张织布机,少者两三张。这些小机房主去早市卖布,卖完布后就到这里来买颜料、喝茶、闲聊、交流各种信息。我得负责茶水和招待。他们性格各异,我得随时谨慎,得罪了主顾,老板是不答应的,同时还要接待那些零散的来染布的顾客。这样一直要忙到近11点,其间还得帮老板娘淘米、洗菜、烧饭,这时才能吃上第一顿饭。

洗完锅碗,得赶快去砸烧碱。烧碱是染布时必不可少的化工原料。一筒烧碱有几十千克重,我当然扛不动,只好从库房里将它滚出来。它是长圆筒状,开它时需有点技术,一般是大师傅干。大师傅是个憨厚人,他先是撩起长衫,拿起我递给他的斧头,抡起斧背先行砸一两圈,然后再用斧口劈开咬合的铁皮,之后就是我的事了。要将大块的肉红色烧碱砸成小块,便于包装。看着这是个简单的力气活,其实并不简单。烧碱有强烈的腐蚀性,老板也不给手套,也不给防护镜。一筒烧碱砸完,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总是要烂掉一层皮,血迹斑斑,疼得浑身打哆嗦,几天之中拿东西、沾水,火烧火燎疼得钻心。要把大块砸成小块有很多窍门,稍不留意,就右手砸了左手。第一次砸完一筒烧碱后,第二天我发现衣服上有好几个洞,身上皮肤也烂了好几块,再一想,肯定是碎块溅的。有一次,溅到了眼里,赶紧用水不断冲,但还是红肿了一个多星期。后来大师傅说我幸运,因为曾有人把眼烧瞎,从此每次砸的时候我都将眼眯起来。既要把大块砸成小块,但碎粉若多了,老板就要骂“败家子”。因为细碎的小块和粉很快就溶化了。有了经验,砸完了烧碱,我总是赶快去洗澡。冬天洗澡,我得向老板拿钱。当学徒的有规矩,身上不能装分文。姨母走时交了两块钱给老板,说明是给我剃头、洗澡的。每逢这时,老板总是眼一斜:“身上生蛆啦!”我也总是翻眼看着他,重复一句话:“拿三姨娘留给我的。”

傍晚左右,是第二餐饭,也是一天中的最后一餐饭。晚上老板三天两头就要出去在饭店里“抬石头”或叫“打平和”。我得一直等到深夜,直到他回来。逢到他高兴时,也还对我说几句关心的话。关上了门,我才能把被子铺到两尺多宽的柜台上。那种磨炼,使我能一夜不翻身,也从未跌下来过。对面布庄的学徒小贺,睡在比柜台宽得多的春凳上,却隔三岔五要跌下来。

老板娘生下第二个孩子时,我的工作更加繁重,不仅要带大孩子,还要为婴儿洗尿布。

晚上等到把一切的杂事都做完了,老板娘和大师傅都睡下,不再支使我做这做那,这时才是我自由的天地,虽然这个天地很小,只能局限在店堂的10多平方米内。老板有规定,不可擅自离开一步。最初的日子,一到这时,湖边的各种趣事,沙滩、芦苇的种种神奇,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自由……全都涌现出来。得意和欢乐,常常使我笑出声来……是的, 我想家,想外婆、三姨娘、姐姐和弟弟,想我大哥。特别想妈妈,她绝不会让我忍受这么多的屈辱。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狠狠地捶了捶头,外婆说过“吃得苦中苦,才能自立”。连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想担当起支撑家庭的担子?从这以后,只要这些影像一出现,我就立即抑制。

我终于在书籍中找到了最大的乐趣。包颜料的纸都是廉价收购来的旧书报,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我在如豆的油灯下,贪婪地读着这些已被撕开的书籍的片断,幸运时,还能碰到整本的书,以至于老板娘数次警告我耗油太多。记得曾读过一个外国作家写的关于染坊的各种人物和生活。那些幽默的语言、鲜活的形象,特别贴近我的生活,常使我忍不住大笑。它使我心里朦朦胧胧中产生了一种欲望:也把我当学徒的染坊里的故事告诉人……这或许与我以后想当作家有些瓜葛。

但最难耐的是饥肠辘辘的漫漫长夜。作坊里每天只有两餐饭,但老板和家人及大师傅早上有一餐早点。三河的早点非常丰富:狮子头、烧卖、油条、煮干丝……尤其是卖煮菱和煮藕的,叫卖声悠长流韵,小桶里冒出热腾腾的菱香、藕香,使人馋涎欲滴。老板每天总是要买很多的点心,但小学徒是没有享用这些美味的权利的,这个规矩老板第一天就宣布了。只能看着他们快乐地吃着,不时地赞美着菱的清香和藕的绵软。以后,只要一听到叫卖菱藕声,就胃酸翻涌,像猫抓的难受。关于吃饭时我的处境,在《三次水中逃生》中已有简单的叙述。尽管我做了种种设计,减少程序,加快吃饭的速度,但总是只能吃个七八成饱。若是碰上孩子拉屎,或是被支使临时去干件事,那可就惨了。刷锅洗碗时,若老板娘不在旁监视,我也可以乘机偷偷塞些饭团到嘴里,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也有特殊的时候,老板的妈妈丁大奶奶在这里住时,每次刷锅,她都要我再吃点饭,并帮我望风。我曾埋怨过她在姨母面前把学徒的生活说得那么轻松,把她的儿子说得那么好……这时,我原谅她了。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为家务事的纠纷中,我亲眼见到老板打了他的妈妈。我冲上去护住她,老板一下将我搡出多远,我爬起来就把老板撞到一边,大喊一声:“她是你妈!”老板愣住了,少顷,放声大哭。老人没有掉一滴泪,只是木木地坐着,不吃不喝。我担心要出事,陪她坐在那里,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夜已很深了,她轻轻地说:“他不是有意的,是急了。不要对外人说,你去睡吧。”我怯怯地走了。想起姨母说的她20多岁守寡,全凭手中的针线将两个儿子拉扯大,把一生的幸福、一生的期望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见到她时,似是变了个人,满脸憔悴,白发平添了许多。她走了,回到乡下去了。她的二儿子在斜对门做丝线,但儿媳妇容不下她,才到大儿子这边来的。没过多久,她就满怀辛酸、悲伤和失望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对我心灵产生剧烈的震荡,久久难以平复。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每天的劳作又是那样的繁重,食物对他说来是何等重要。冬季天短,第二餐饭相应的要早一点,在下午4点钟左右,只是夜晚那饥饿感更为难耐。开始时,像是猫爪在胃里挠,渐渐地,老鼠、狗、兔的爪子都来抓了。突然,像有团火“轰”地一下点燃,饥火烧灼得我坐立不安,我常在这时冲到水缸边喝上一瓢凉水,可没一小会儿,那火又烧起来了……它使我想起了许多事。就是因为在家中挨饿挨怕了,才愿意出来当学徒的,但在家中,饭再少,外婆、姨母、姐姐总是要多给我和弟弟。饿了,我们还可以随时到菜园里摘些瓜呀果的填饥,可现在……这种饥饿的感觉,比在家里更为难受……我开始怀疑来当学徒是否正确了。读书,是帮助我度过饥饿煎熬和漫漫长夜的唯一食粮,书籍已经打开了精彩的世界,使我这个生于湖边、长于湖边的野孩子,看到了另外五光十色的生活,心田扩展开了,有着各种向往。那时最令我向往的是既不挨饿又能读书,那是多么美好!

初夏雨后的一天,上午9点多,我去河边淘米洗菜。乘桃花汛放来的木排挤满了河边,来河边洗刷的人都上到木排上。我淘完了米,正在洗菜,突然听到异样的声音,循声看去,好家伙,山洪来了。我赶快收拾后撤,谁知淘米篮已被水头冲去,只见它滴溜溜转。想也没想我就跳进河中去追,只见它在前面转,伸手就可抓到,却总是抓不到,像是在梦中一样……几个回合下来,明白了可能是水光的折射在作怪,也憋不住气了,上去吧。往上一浮,头却被撞了一下。坏了,钻到木排肚里了。我在水边长大的,深知钻到木排肚的危险,因为木排长,总是尽量往岸边靠,能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难道这次真的要在水中淹死?不,绝对不能!在家乡时,我曾两次水中逃生,经验告诉我,最紧要的是头脑要清醒。冷静下来之后,为了不让水呛着,我只好主动喝水,缓解憋闷。再一想,心里亮堂了。我摸清了木头的走向,感觉到了水流急的方向,然后用手沿着木排横向向水流急的方向扳……终于,从木排肚里钻了出来……木排是一根根竖向编的,而水流急的方向正是河的中间,我就是凭着这点小聪明救了自己。等我爬到木排上,挺着个胀肚子软瘫地躺着,看到老板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原来有人去报了信:你家小学徒钻木排肚里了。

老板给我一顿臭骂,说是想要挟他。因为他对我的刻薄已引起了街坊邻居的议论。

晚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要离开这里,去读书!”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向姨母、外婆、姐姐、弟弟交代呢?但我就这样苦熬下去,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怎能履行对他们的许诺?怎能担负起支撑家庭的重任……可怎么离开呢?什么时候离开呢?离开后又到哪里去寻找饭碗呢?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余下的是下决心和时机了。

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看笔迹是大哥刘先紫写来的。自从我到三河当学徒,按照姨母的嘱咐,不往家里写信;家里也不给我写信,理由是防止我想家。我感到拆信的手在颤抖,心在急速地跳动,费了很大劲才将信纸抽出,隐约地觉得这封信将给我带来重要的消息。信很短,大哥说大姑母病危,要我立即回家。脑子里立即一片空白,接着被大姑母病危的悲伤充满了心间。大姑母非常聪慧,但一生坎坷,无儿无女,患有肺结核,长期和我们住在一起。平时较疼我,用我母亲的话是“吃虾子也少不了我一条腿”。但她给我食品时,只要母亲看到,总是要说她。可她仍是笑眯眯地偷偷塞给我:“我未沾过嘴,不会把病传给你。”现在大哥叫我回去,看样子是病得很严重。

我将信交给了老板,老板说他也收到了我大哥的信……你既不顶家主事,他又已回去了,你不必去了。我列举了种种理由,说明应该回。他说来时就订过三年生死文书契约……接着老板娘出动了,尽拣好的说,并且许诺以后和他家人同吃早饭,孩子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三年学徒,眼看就要熬出了头……总之就是劝我不要回家。

无论是反对还是劝说,但他们的话却响应了我的感觉,这封信中藏着重要的内容,只有回家才能知道。难道是让我读书?我很清楚,在决定我去当学徒时,姨母并没有征求大哥的意见。原因是他远在芜湖,出师时间不长,工资微薄,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哥是十四五岁出去当学徒的,在战乱的年月里,断断续续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一向鼓吹要读书,认为读了书才能使人聪明,才有出路。我惊喜得不敢再往下想。

老板看我已在收拾行装,深知我人虽小,但决心一定是会拼命的。老板娘又变了一副面孔,要我早去早回。晚上,我向老板要路费乘船,他煞有介事地把算盘拨拉得震天响,说:不仅姨母留下的2元钱已用完,还倒欠他2元8角。原因是两年中打碎了一只水瓶、三只碗、剃头、洗澡……工资当然是分文没有。

“明天我起旱走!”我说得斩钉截铁。

大师傅闻声从阁楼上下来了,正要张口时,老板把算盘珠一拨:“再借5角钱给你。”随即在账上记下,从抽斗里拿出了钱(船票是4角5分钱)。

我很感激大师傅。他平时言语不多,说话和和气气,从不欺侮我。只要他看到,总是帮我干这干那。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多次寻找他,希望能当面表达我的感谢,然而都未成功,直到现在还觉得是件憾事。

轮船一出河口,我就看到了巢湖中的孤山。眼睛湿润了,强行压制着心绪的涌动,可越是强压,那思绪越是澎湃翻涌,胸口涨得发痛,非常想放声大哭一场。可轮船上挤满了乘客,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一个男人的眼泪,于是,疾步走到船舷捧起水使劲喝……我家在巢湖北岸,每天打开大门就看到浮在湖中的孤山,它曾引发过我无限的遐想。现在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了家—苦难而充满温暖的家。

从施口下船,走过漫长的湖滩,终于看到西边湖村的浓绿的杨柳了,马上就要见到在梦中给我欢乐的故乡了。越是快到村口,心里越是胆怯起来,我把草帽压得很低,不希望见到任何人。可是刚到村口西头的小塘边,我还是被书法家大嫂看到了,只听她惊呼一声:“这不是先平吗?”仅仅是这一句话,又触及了我在船上看到孤山时的思绪,一溜小跑往家里赶。刚踏进大门,那奔涌的思绪冲开了闸门。我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以致外婆上来抱住劝慰也停不下来,直惹得外婆也号啕大哭……

大哥闻讯赶回家了,满脸惊讶:“哭什么?”

“我马上去湖西吴村。”

“干什么?”

“你不是说大姑母病重了?”

他笑眯眯地用指关节在我头上敲了两记:“叫你回来考学校!现在是新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

“那你信上怎么……”

“不那样写,老板能放你回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现在有钱了?”

“学徒再当下去,你就变成个大傻瓜了!告诉你吧,新中国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穷人家孩子去读书,只要你成绩好,国家就给饭吃,就免掉学费,这叫人—民—助—学—金!”

在苦难的熬煎中盼望了那么久的福音,真正来临时,心里倒反而平静了下来。相比之下,大哥满口的新名词、新的消息、新的世界,更引起我的无比好奇。

大哥不容置疑地向我宣布,既考学校,就到合肥去考,考当时最好的学校—合肥第二初级中学。一问考试时间,却只有八九天了。我有点顾虑。大哥却豪迈地说:“志向要高,努力要实。你有灵气,再难考的学校也是人考的嘛!我只读过私塾,但现在在学数、理、化,也没什么难的,关键在志气。”

大哥比我大6岁,由于他年少时就出去当学徒了,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一直是我们的榜样。只是他在水边长大,却不会游水(可能至今还不会游水),这多少有损他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我赶快找课本,曾读过的小学课本却让弟弟搞掉了。再是由于在船上喝了那么多的脏水,到家就开始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但第二天,我还是强忍着肚疼,走了很长的路跑到寺门口村,找同班同学刘先武借来了书。他已上中学了。

我发现姨母对此事一直不太热情,也不敢问,也无暇问,只恨白天的时间太短,有那么多的书要看。多少年后我都非常惊奇,在那五六天中,读书是那样入脑子。

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临考前的一天,天刚亮,外婆就喊醒了我。五姑父带着小表哥也出了门,他是特意送小表哥去合肥考试的。大哥穿着件短裤头(他平时总是衣冠整齐)跑来嘱托五姑父,一路上一定要照顾我。五姑父满口答应。为了省两角钱的船票,我们走了10多里地到三叉河乘木船。

五姑父在船上反复督促小表哥背书。小表哥其实只比我月份大,是应届毕业生,在班里总是前三名。他背起书来有韵有辙,朗朗不绝,使我很羡慕。五姑父听得心花怒放,得意之中,突然问一句:“你这次去,考不取怎么办?”小表哥先是垂下眼皮,但在五姑父威严的目光紧逼下,脱口而出:“考不取,我就投大河!”五姑父更得意:“男儿应有志气。”转而又问我:“先平,你考不取怎么办?”他明明知道我已荒芜了两年学业,现在这样一问不是把前面要小表哥背书等的用意,表现得太清楚了吗?我笑着说:“反正我不投大河!”他无奈地摇摇头。

小表哥性格温顺,懂得的知识也较多,我们都喜欢跟他玩。五姑父很看重读书,有些家学的底子,但仕途坎坷。大约是抗战胜利后,他带着五姑母和两个表哥回到了家乡。他家在罗胜四村,兄弟五人,老宅已无立身之地。他是老大,当然不能再往老宅中挤,于是在我家南边菜地,含辛茹苦地盖起了三间草屋,放下架子,水一身,泥一身,与姑母种菜为生,将无限的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他为人耿直,严于律己,对生活从无怨言,只是苦挣苦累,但仍不失儒雅之风。在1959年的大饥荒中,为了姑母和小表哥去世了,终于未能看到他儿子的成功。我常常为他感到不平。夜晚,常常听到他教小表哥琅琅读书的声音。有一次姨母在我家,很感慨地说:“先平应该向他学习,不用苦功,哪能读好书?”母亲却不以为然:“他爸爸(我的父亲曾任庐州师范教师)在世时说过,读书有各种读法,何必强求一致。五哥把孩子管得太死了,读死书害人。”

小木船在淝河中蜿蜒,下午三四点钟才到达合肥。嗬!好大的城市!繁华的三河镇也只不过是它的一个角角。但我心事重重,无心赏景。先跟着到大表哥处,大表哥当时在粮站工作,正在河滩上收购粮食。五姑父和他说了几句话,就领着我们急急忙忙往西门赶。

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校址是原府学,前面的状元桥和后面的文庙都还在。校内到处是考生,因为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外地的考生都赶来了。操场上有面新中国的鲜艳的国旗在飘扬,我长久默默地仰头注视,满腔的希望都倾注在那耀目的红艳中。

排队等待报名时,眨眼之间,小表哥已插到另一队前面。等到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身材魁梧的五姑父拉起他说:“先平,我们到你大表哥那里去了!”

我很愕然,这不是要甩了我吗?可我将脖子一倔:“你们走吧!”

我又佩服起大哥了。他深知五姑父的脾气,昨晚,特意多加了2块钱给我,担心五姑父不愿牵累。现在想起来,这或许就是五姑父教育孩子的一种方法。

等我报完了名,天已傍晚。这下我真的傻眼了,到哪里栖身过夜呢?明天就要考试呀!真是四顾茫然。转而一想,现在天热,我又带了线单,就在教室外睡一夜,问题也不大,就怕看门的来撵。这时,我发现有两个大同学一直在注意我,还小声议论着什么,接着发现他们胸前都佩有“考生服务团”的标志。眼睛一亮,立即上前问:“晚上有住的地方吗?”大约是穿着土布褂子、短裤头,斜肩着一床线单,提着一只土布口袋的我,茫然的样子早已使他们心中有数,忙说:“有,有!最近的是第七小学,出校门向右拐,没几步路就到了。我们送你去。”我无限感激地说:“不用,我能找到。”

第七小学是一座祠堂的旧址,有很大的天井和回廊,全是青石铺就的。后殿祖先牌位上已空空荡荡的。上到阁楼,已见几位同学在那里。住处落实了,我才感到饿得慌,还是早上在家吃的饭。等到从外面填饱肚子回来,小阁楼上已挤满了考生。我只好在楼梯口挤了块地方,铺上线单。这些考生中只有一位王裕祥后来成了我的同学。天太热了,窗户又小,挤了四五十人的阁楼简直像蒸笼。我提了线单、口袋下到天井,选了西廊沿的石板,可石板也烫人,无法睡。我突然发现口袋外映了一片墨水,慌忙取出墨水瓶—还好,是瓶盖不严渗出的,还有半瓶哩!这只口袋是外婆用纺纱换来的土布做的,用了三尺布。外婆在袋口折一层,再用线编成带子穿进去,一提时袋口就自然收紧了。我特意要她在袋里靠底处再缝个小袋子装墨水,这就是我的书包。这个书包曾为我背过很多很多的书,一直伴随着我读完大学、工作。我一直珍藏着它,因为那里面装满了外婆的希望和我求学的艰辛。

墨水提醒我明天就要考试。为了考试,必须睡,心一静,没一会儿,我进入了梦乡。

考完的第二天,我在轮船码头碰到了大表哥兄弟。五姑父早已回去了。小表哥的满脸憔悴使我惊讶!考试中我几次见到小表哥,可没和他说一句话。仅两三天的时间,他怎么变化这么大!大表哥那时正和东湖村的一位姑娘热恋着。到了船上,我异常坚决地把买船票的钱塞到大表哥的衣袋,直到今天依然记得清楚:4角5分钱!大表哥非常不高兴,可我不管,只求他一件事,发榜时,请他顺便帮我看一下,并写信告诉我。

大哥听说我考完后感觉良好,就回芜湖了。姨母还是那样淡淡的,我很纳闷,但又不敢问。在亲友中,我最怵的是姨母,她比我母亲大12岁(我母亲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常常说母亲把孩子惯坏了。母亲却不已为然,认为培养孩子独立才是最重要的,凡是有助于我们将来能自主生活的事,一概赞成,赞成孩子去冒险、去闯荡。

姐姐偷偷告诉我:“大哥对姨母没有商量就让我去当学徒有意见。他说现在根本不想成家,父母亲走的早,没有遗产,没有靠山,只希望我们都能多读点书,将来自立。为了说服姨母,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10担米,一是给家里,再是给我的上学费用。姨母一生在土地中讨生活,姨父客逝外乡,小儿子幼年夭折,女儿和女婿都被日本鬼子残杀了。命运的乖戾、生活的坎坷使她非常实在,她希望大哥成家后定下心来承担家庭的责任,顾虑那几担米根本维持不了我读书,特别是听说大哥也想读书后,更感到未来虚幻。对人民助学金一说,我将信将疑。她提出我若是考不取学校,还应回去当学徒,否则大哥就需应承永远负担我的学费。我非常理解姨母的心情,并暗暗决定:“若是考不取学校,得不到助学金,那就一定要寻找到端饭碗的地方。”

没隔两年,大哥真的辞去了工作,经过考试插班高二。后来才知道,他还鼓动了同在芜湖的治仁表哥共同自学,共同考入淮南中学。大哥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一直在科学院工作。治仁表哥毕业于浙江大学。

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为了取得姨母的支持,我拼命在菜园和地里干活。一天早晨,外婆对我说:“你心事太重,夜夜听到你沉重的叹气声。小人心事太重不好。你能考得取最好,考不取也不去当学徒了,菜园上的人都能活,也饿不死你一个人。听奶奶的话。”我满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发榜已经三四天,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我注意五姑父家里有了反应。一天夜里,我听到五姑父怒斥小表哥的吼声,心想:“坏了!小表哥肯定没有考取,大表哥已经来过信。”我请别人去他家打听,果然是没有考取。五姑父还说我也没有考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心里直打鼓。最奇怪的是,我在考试时碰到小学同学胡锡兰,她也挂着考生服务团的条子。我郑重托她为我看榜,还买了邮票交给她,她也没有来信。是怕我忍受不了打击?若说小表哥未考取是个意外,我考不取似是情理中的事,毕竟是荒芜了两年。

没过两天,姨母突然对我说:“长临河中学正在招生,你去报考吧!”这不啻是大赦令,惊喜得我像个木头人似的,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哽咽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考场就在我曾读书的长临小学,那时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第一门数学考完后,布告栏贴了标准答案。我一对照,几乎全对。而这份试卷和二初中的试卷几乎一模一样,心里非常纳闷,决心这里一考完,就到合肥去看榜。考第二门课交卷时,发现监考的是小学同班的柳大个子。他也认出了我,都很惊讶。临出教室门,他说丁老师那里有我一封信,快去拿。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感到信中一定有命运攸关的大事。

丁老师教美术,身体瘦弱,讲话有点结巴,为人和善慈爱,就住在学校后面。我一阵风跑到他家,刚进门,丁老师就认出了我,说:“邮局有封信不知该往哪投,拿来让我认。我叫他放这里,可又记不清你是哪个村的,学校又在放假。”

那是只旧式的牛皮纸长信封,刚看到左边盖的是“皖北合肥第二初级中学”长印,心就怦怦跳。投信地址是毛笔写的“合肥东乡长临河”,收信人“刘先平”三个大字赫然在上。但那时,我的名字肯定不是长临河人都能知道的,感谢聪明的邮递员送到了学校。扯开信时,“录取通知”几个字让我一下跳了起来,拔腿就跑。丁老师追着我的身影说:“这是我……我们长临……长临小学的光荣!”

我闯进教室去拿墨水,柳大个子伸手来拦,我将墨水往地下一掼,说了声再见就飞快往家跑。出了南门,见姨母在棉田里锄草。我喊了声“三姨娘!”举着那份录取通知一口气跑去。她抬头看了看,我将录取通知往她手上一塞:“我考取了!”

“不是才考两门吗?”她只将两眼紧紧盯着我。

“是合肥的!”

自觉声音并不太高,但她一震,拄着锄头挺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后来,姨母一直跟随我生活。70多岁时,她还背着孙子上楼。每当我和妻发生矛盾时,她总是义不容辞地责备我,数说我种种不是,巧妙地赞扬妻的贤惠,满天的乌云顿时消散。有一次在饭桌上,大儿子有所感,说:“爸爸是我们家最高权威。”小儿子立即反驳:“不对,爸爸怕奶奶!”说得老人把饭喷了一桌子。我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但历来不善饮酒,这造成了很多误会。有一次我被朋友灌多了,回家刚开开门,就听到她在床上说:“40多岁的人,还把握不住自己?酒多误事!”但一当我过了50岁生日,她就劝我每晚要喝一小杯酒活血脉。

我的孩子10多岁了,还不知道她是我的姨母,而不是母亲。她在向我儿子叙述这段往事时,两眼炯炯,盈着喜悦的泪花。说她开始时不同意我考学读书,但我太想读书了。谆谆告诫她的孙子们要自信,要有韧性。不知艰难,就不知奋斗!她在94岁高寿时才离我们而去。

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几乎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来祝贺。外婆乐得又是哭又是笑:“是菩萨保佑你这无父无母的伢子!”

是新中国建立的人民助学金,使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在到校的第一天,我再一次仰头注视着飘扬在蓝天中的鲜艳的国旗,久久地站立着。

我主要是靠人民助学金读完初中、高中、大学的!

在一次回答外国朋友问题时,我非常自豪地说:“我是靠人民助学金才读上书的,是祖国人民的血汗养大的,这就是我的作品中洋溢着高昂的爱国主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