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入门》第20讲：高山流水

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投者，谓之知音。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春秋时期的晋国，有位上大夫，姓俞名瑞，字伯牙，祖籍是楚国郢都人。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友好访问）。俞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觉得自己大才不辱君命，二来多年未回家乡，就便可以省视故里，一举两得。当时俞伯牙从陆路到达郢都，朝见了楚王，转达了晋主好意。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公事已毕，拜辞了楚王。楚王赠送黄金、彩缎、高车驷马。

伯牙离开楚国已经十二年，想尽情观览一下故国江山胜地，准备从水路迂回返回。于是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马之疾（身体不舒服），不胜车马奔驰，望大王借臣船只，以便路上调养。”楚王准奏，命令水师调拨两只大船，一正一副，护送晋国来使。正船坐着俞伯牙，副船安顿仆从和行李。两只船都是兰桡画桨，锦帐高帆，十分整齐。群臣一直送到江边而别。

俞伯牙是个风流才子，一路上江山胜迹，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数不完远水澄清。不几日，来到汉阳江口。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忽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只好停泊在一处山崖下。不多时，风平浪静，雨止云开，天空出现一轮明月。

雨后明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起香炉，“待我抚琴一曲，以舒情怀”。童子焚好香，捧琴囊放于案上。伯牙开囊取琴，调和琴弦，弹出一曲。曲还未终，指下“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伯牙大吃一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船所停之处是什么地方？”船头回答：“我们也不晓得什么地方，为避风雨，停泊在这山脚下，周围是些草木，并无人家。”伯牙心想：“既是荒山了，为何琴声忽变，以至于断弦呢？一定有人偷听我弹琴。可这荒山下哪里有人？哦，说不定附近有刺客或盗贼，深夜等候，登舟劫财。”叫左右：“附近可能有人，你们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荫深处，定在芦苇丛中。”

几个人领命，正要搭跳上崖，忽听崖上有人应答：“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我是一名樵夫。因打柴归晚，又碰上狂风骤雨，只好潜身崖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说：“山中打柴的人也敢说‘听琴’二字！未必是真话，我也不计较了，你们叫他走吧！”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此言谬矣！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深人静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伯牙见此人出言不俗，或许真是个听琴的。走近舱门回嗔作喜，问：“崖上那位君子，既然站立多时在听琴，可知道我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那人回答道：“方才大人所弹，乃是《孔仲尼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早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断了琴弦，下一句应该是：‘留得贤名万古扬。’”

伯牙问言大喜，说：“先生果非俗士，隔岸遥远，难以说话。”命左右人：“撑杆，搭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

在众人帮助下，那人上了船。果然是个樵夫。头戴斗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手下人见是个樵夫，低眼相看，毫无礼貌，说道：“喂，那樵夫！下舱去，见我们老爷要叩头。问你什么，要小心回答，他可是个大官！”樵夫说：“列位不必粗鲁，待我解衣相见。”摘下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着蓝布衫；搭膊拴腰。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板斧，安放于舱门外，脱下芒鞋，去掉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

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不跪，说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国大夫，眼里哪有布衣？下来还礼吧，恐怕失了官体；叱他回去吧，又不合适。没奈何，微微举手说：“免礼吧。”吩咐童子看座。童子取一张凳子放在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说：“你坐吧。”以你我相称，可见怠慢。

那樵夫也不谦让，俨然坐下。伯牙见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也不吩咐手下人上茶。两人默坐了一会儿，伯牙问：“刚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吗？”樵夫回答：“不敢当。”伯牙说：“我且问你，既然听琴，可知这琴的出处？此琴何人所造？弹它有什么好处？”

正在这时，船头来禀话：“风色顺了，月明如昼，可以开船了。”俞伯牙吩咐：“且慢。”樵夫说：“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怕耽搁您顺风行程。”伯牙笑道：“唯恐你不知琴理，你若讲得有理，就是不做官，也无所谓，耽搁行程又算什么？”樵夫说：“既然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是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是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知梧桐乃树中良才，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采伐。取中一段扣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选良辰吉日，命高手匠人刘子奇制成乐器，取名瑶琴。原是五根琴弦，外按金木水火土，内按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来周文王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再后来，武王伐纣，再添弦一根，激烈高扬，谓之武弦。先是五弦，后加二弦，称谓文武七弦。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哪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何为八绝？清、奇、优、雅、悲、壮、悠、长。此琴弹到尽善尽美之处，啸虎听见而不吼，哀猿闻得而不啼。此乃雅乐。”

伯牙听他对答如流，已有三分敬意。不再你我相称了，又问：“圣门音乐之理，入微入妙，足下既知乐理，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乎？”樵夫回答：“《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一曲，小子尽量猜度。若猜不着，大人也别怪罪。”

俞伯牙重整断弦，沉思片刻，其意在高山，抚琴一曲。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没有回答，又凝神一会儿，继续弹奏，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这两句正好道出了伯牙的心事。

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樵夫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美玉藏于石中，若是以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回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伯牙拱手说道：“是钟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在晋国做官，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在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又命童子取酒共酌。童子移开瑶琴，二人入席共饮。

伯牙开言又问：“听先生口音是楚国人了，但不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从事何种道艺？”子期回答：“就是打柴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以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廊庙，垂名竹帛？若寄身于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答道：“实不相瞒，家里上有年迈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余年，虽位列三公，不忍换取一日之养。”伯牙道：“如此大孝，真是难得。”

二人酒杯酬酢了一会儿。子期宠辱不惊，伯牙更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回答：“虚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不负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也！”遂命童子重添炉火，再热茗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取酒再酌。兄弟彼此谈心叙话。正是：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渐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准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握着子期的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眷恋不舍。伯牙说：“愚兄余情不尽，想曲延贤弟同行数日，不知可否？”子期道：“不是小弟不想，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然二位尊人在堂，回去禀告二老，到晋阳来看望愚兄，也就‘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万一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千里之外，小弟罪可就大了。”伯牙道：“贤弟真可谓至诚君子。也好，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年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驾。”伯牙屈指说：“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了。贤弟，我仍在中秋五、六日来，若过了八月中旬就是爽信了。”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中秋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恭候，不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

伯牙道：“贤弟等等。”命童子取黄金十两，双手捧定，说：“贤弟，些许薄礼，权为孝敬二位尊人甘旨之费，不可推辞。”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起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撑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到船头，洒泪而别。

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中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换乘车马，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请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从水路而行。吩咐水手：“但凡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

事有偶然，刚好八月十五夜，水手禀报，离马安山不远了。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与子期相会之处。命水手将船停泊，水底抛锚。夜色清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仰观北斗。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想想去年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是良夜，心情激动。哎？约定江边相候，为什么全无踪影？

又等了一会儿，想到：“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天所驾的不是去年的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年我因弹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听到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安放船头，焚香设坐，开始弹奏。商弦中有哀怨之声，伯牙停止弹奏，心想：“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家里一定出事了。去年曾说父母年高，不是父丧，就是母亡。他为人孝顺，事有轻重，所以没来。明天，我要亲自上崖去探望。”

伯牙一夜没睡，真是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妆整齐，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十两黄金带上，想着：“倘若吾弟居丧，可为薄礼。”跳岸登崖，来到一条小路上。

约莫走了十数里，迎面走来一位老者，髯垂玉线，发挽银丝，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轻轻放下竹篮，双手举藤杖还礼，说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问：“请问去集贤村怎么走？”老者回答：“前面不远处便是，老夫就是集贤村人。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但不知先生所访至友姓甚名谁？”伯牙道：“要访钟子期。”老者闻言，放声大哭，说：“子期钟徽是我儿子，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晚归，遇到晋国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送黄金十两。吾儿买书攻读。白天采樵负重，晚上辛勤诵读，心力耗费，染成疾病，数月之间，已经亡故了。”

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昏厥在地。钟公用手搀扶，问小童：“这位先生是谁？”小童低声附耳说：“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说：“原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伯牙苏醒，坐在地上，口吐痰涎，双手锤胸，恸哭不已，说道：“贤弟啊，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哪知你已为泉下之鬼，有才无寿啊……”钟公拭泪相劝。

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老伯。伯牙说：“老伯，令郎是停柩在家，还是出茔郊外？”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遗言，‘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不能食言。’老夫不忘亡儿临终之言，刚才先生来的小路右边，一丘新土，就是吾儿钟徽之冢。今天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烧化，没想到与先生相遇。”伯牙说：“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

伯牙命童子代太公提了竹篮，钟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然见一丘新土。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了！”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伯牙命童子把瑶琴取来，放在石台上，盘膝坐在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曲。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诵罢，伯牙从衣夹内取出手刀，割断琴弦，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线，金徽凌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伯牙吟诵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伯牙对钟公说：“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黄金十两，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为令郎春秋扫墓之用。等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到时来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我就是子期，子期就是我，老伯不可见外。”命小童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注释】

[1]选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