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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中的身体多元性及壮族医学的核心观念

【摘要】:从而一个显然的推论就是,在各种不同的医学体系中,医学中的身体具有多元性的特点,而且这也是合理的。同样是基于对传统散布于民间多种形态的壮族医学传统的调整、整理、发掘和提升,在当代最终成形并于21世纪初正式通过国家鉴定和承认的标准化的壮医理论中,对身体的核心认识是其所谓的“三道、两路”学说。这些都是壮族医学理论中比较独特的概念,是壮医的病理生理观,同时,也是壮医理论体系的核心观念。

此文原刊于《中国医学伦理学》2020年第5期,此处略去了参考文献

在当代学术研究中,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对于身体的关注已经是一个特殊的热点。这样的研究,也为哲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化研究等诸多学科或领域,为人们理解身体带来了全新的认识,让人们理解了身体并非只是简单的肉体的构成,而是与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密切相关。但在这类对身体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对于涉及医学中的身体(the body in medicine)的问题,所占比例却相当之小。其实,无论何种医学,从一开始,其研究和处理的对象都是人的身体。基于对身体的不同理解和认识,才发展出处理和治疗身体在偏离了正常状态下的疾病的理论和疗术。但长期以来,在各种不同的医学体系中,人们大多只是关注自己体系中对身体的特殊认知,而忽视其他医学体系中对身体的不同认知,或是基于一些带有缺省配置意味的哲学默认,对其他医学体系中不同的对身体的理解予以否定或排斥。也正是因此,带来了对于不同医学体系之合理性及合法性的争议,其中中西医之争可以说就是典型的实例。

因此,对于这些争议的分析和思考,就不能只从单一的某一医学体系的立场来进行,而应是超越单一的医学体系,从更深层面的哲学的视角来进行。虽然在相关的争议中,人们可以聚焦于不同的方面,如整体论和还原论、理性追求和经验论等,但身体的角度,也可以是一个有意义的切入点。如果我们承认一个前提,即在历史和当下的现实中,如果不同的医学体系都具有医学所追求的终极目标——疗效,那么,对具有医学之最基本的研究对象——身体——之不同理解和认知的各种不同的医学,也就都具有其合理性。从而一个显然的推论就是,在各种不同的医学体系中,医学中的身体具有多元性的特点,而且这也是合理的。

首先,现在一般来说,可能最为人们所熟知的,是西医眼中的身体,也即随着近现代西方解剖学、生理学、医学的发展而确立的,在社会上的标准的科学教育中所教授的那种“科学的”身体。在其中,身体按系统、器官、组织、细胞的物质层次构成,并按相应的物质运动和生化机制等规则来维持其生命状态。这种身体的构成,与在近现代科学对身体研究的传统中的那种通过结合经验观察和理论而形成的身体认识具有相当程度的一致性,也在近现代西方科学及与之密切关联的包括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西医最为广泛的传播中,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因而,对这种身体的认识,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和讨论。

其次,与近现代西方医学不同,中医(在一般理解的意义上)是以其脏腑学说来描述身体,也即包括心、肝、脾、肺、肾的五脏,和包括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的六腑,当然还有负责气血运行、联系脏腑和体表身体各部分的经络。但这种身体的构成,与西医那种可以以直观的解剖学观察而看到的身体构成却并不完全等同和对应,除了在名称上的某种相似之外,五脏、六腑和经络并非是那种在解剖学意义上可直接观察的实体。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身体结构中,人的身体是作为一个复杂的、统一的有机整体而存在的。当然,对于这些本是最基础性的关于中医眼中的身体的常识性知识,也不必过分详说。

有一项将中医和古希腊医学的身体进行比较研究的经典著作,这就是栗山茂久的《身体的语言》,此书给出了很有启发性的线索。作者结论性的看法是:“我们一般认为人体结构及功能在世界各地都是相同的,是全球一致的真相。不过一旦回顾历史,我们对于真相的看法便会开始动摇……不同医学传播对于身体的叙述通常有如在描述彼此相异,并且几乎毫不相关的世界。”“一幅身体观念的历史演进图必须游走在归属与拥有、身体与自我之间的灰色地带。由于身体是一个基本的且与我们有密切相关的真实存在,因此它不仅难以理解,并且衍生出了极端不同的观点。”

再次,我们可以举蒙医关于身体的认识为例。从历史上看,蒙古族医学经历了借鉴和吸收藏医学、印度医学和中医学等内容而发展成为今天比较标准化的过程,目前仍然在内蒙古等地从事着正常的行医活动。它以阴阳、五元学说为哲学基础,以寒热理论、三根、七素、三秽为核心,脏腑理论和六因说为主要内容。其中,三根(赫依、希拉和巴大干)和七素(食物精华、血、肉、脂、骨、骨髓、精液)是主要的身体结构和要素。有研究者认为,可以将七素看作其物质基础,而三根则是其生命要素。物质基础和生命要素以一定的方式存在和互动,构成了一个作为人体的有机生命体。

另外,在谈论身体时,虽然是以人的身体作为论述对象,但在蒙古族传统的兽医学中,例如在对马的身体的认识中,也有着与蒙医对人的身体的结构认识相类似的框架,同样是采用了像三根、七素这样的理论:“三根、七素理论既是蒙古族传统医学的核心理论,也是其传统兽医学的核心理论。”

最后,我们还可以再举壮族医学的例子。同样是基于对传统散布于民间多种形态的壮族医学传统的调整、整理、发掘和提升,在当代最终成形并于21世纪初正式通过国家鉴定和承认的标准化的壮医理论中,对身体的核心认识是其所谓的“三道、两路”学说。这里的三道,指谷道(大致接近于西医的消化系统)、气道(大致接近于西医的呼吸系统)和水道(大致接近于西医的泌尿系统),两路指的是龙路(大致接近于西医的神经系统)和火路(大致接近于西医的循环系统)。这些都是壮族医学理论中比较独特的概念,是壮医的病理生理观,同时,也是壮医理论体系的核心观念。这种身体理论虽然与西医和中医均有较多的相近之处,但差别也是明显存在的。

面对世界上存在的多种医学体系,像这种表明其各有独特的对身体认识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众多,上述几个实例,只是要说明在不同的医学体系中对其最为基础性的对象——身体——的认识和理解是不同的、多样的这一事实。

基于以上的实例,如果按照科学元勘中建构论的说法,我们可以先从现象上说,其实,医学中的身体是被建构出来的,不同的医学据其哲学立场、预设和理论的不同,建构出了不同的身体模型。

这种建构的说法,与在一般认识中广泛存在的那种常识性观点——身体是客观的、实在的、真实的——有所不同。但对此,我们可以展开一些分析讨论。首先,从人们认识身体的方式来进行现象的分析。

曾有著名的物理学家说过,人们能够观察到什么,是由其理论所决定的。在科学哲学中,也有著名的“观察渗透理论”。但在具体的历史发展中,理论的发展又受到诸多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包括所采用的哲学立场,而且理论也一直是处在发展变化之中。相应地,与被理论所决定的需要观察的身体的角度和内容也就有所不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医学中的身体是被“建构”出来的。当然,就像在对科学进行研究的社会建构论经常会带来的误解和相应的批评一样,对于医学同样如此。说建构,其实并非是说这样的认识没有客观的基础或者成分,而只是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参与其中。当然,当我们说客观这个概念时,又会引出诸多哲学中在本体论意义上的争议,不过这里先不谈这些,至少,仅仅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在对现在的总结上,讲建构还是有其经验事实证据而非信口空谈的。

毕竟由于西医的影响颇为巨大和广泛,因而,对西医在身体的建构的问题上,已经有不少学者进行了反思和论述。例如,有国外研究者曾看到:“19世纪末出现的现代医学人类学,以及医学中科学方法的确立,主要是建立在两种信条之上。第一种信条即相信对于医学来说,只有还原论才是恰当的方法,即人类的所有精神或生理过程,都必须还原为化学过程才是可知的。但这种方法论原则在一种本体论的意义上被使用,即人类只不过是正确的科学方法所规定的东西,或是化学成分的总和,或是未知的幽灵般的实体的总和。”“不仅观念,而且包括身体在内的物质实在,实际上都是通过实践而制造并不断地被再造的。”这也正是针对西医建构身体的方式而言的:“在约两百年间,以身体碎片设限的解剖学,通过对死去物质的操控和切割,已能赋予这些断片以某种意义,且将其整合入某个可提供整体性解决的呈现方式时,为其注入生命力……直至机械论为断片带来某种新的地位,且使之成为某个零件,错综复杂的布局才使机器成了生者最喜爱的隐喻方式。”

尤其是,当从人类学的立场上来考察医学中的身体的建构时,人们会发现:“医学是一种具有其自己的语言、姿态、习俗、仪式、空间、着装与实践的文化。在医学文化中,身体成为让文化变得有形、让身体适应文化的场所。就像在其他文化里的替代医学中关于身体的认识论一样,在正统医学中关于身体的认识论,展示了一种现象学,一种为医学所特有的全套的模式。”

总而言之,“关于身体的知识即使得身体成为某种被假定的东西的那种符号性实践的研究,关于身体的知识的探究,在对身体的构成的关注中得以呈现。身体并不是给定作为将医学话语安置于其上的生理学基底,相反,它是由医学话语所创造和转换的。显然,医学制造(fabricate)了身体”。

由此,把不同的医学中形形色色的身体看作实际上是不同的身体模型,那么这种制造出来的模型,就是多样性的,这也就是所谓医学中身体的多元性。

从医学中身体的多元性这一现实出发,可以简要地进行一点相关的哲学讨论。

在科学哲学中,美国哲学家库恩的“范式”理论是一个很好的分析框架。对于范式,库恩曾指出:它“意欲提出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它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

按此来看,不同的医学传统和体系实际上基于不同的“范式”。而且,范式学说中另一个重要的要点是,在不同范式下,对于认识和确证某种对象之存在的方式,也是不同的。西医那种还原论的以可直观观察、可指标化等的对身体的认识是一种方式,而在其他一些医学的身体中,其构成要素及其变化虽然也可以被间接地被感知(如通过脉诊等方式),但不一定是以西医那种可直接观察的方式,甚至对于医学疗效的判定方式也不同。

但在习惯上,人们又往往会认为关于真相,或具体到身体的真相,应该只有一个,与自己相信的真相不同的,一定是错误的、有问题的。其实,为什么真相只有一个?这本是一个在哲学上可讨论的问题。面对不同的身体,是需要有一种哲学立场的转换的,这,就是相对主义

对于相对主义,这里仅以几段引文来说明,中国老一辈的科学哲学家江天骥先生曾这样讲:“相对主义可以简单地定义为这样一种学说,即不存在普遍的标准。”因为,“认识论相对主义认为合理性没有普遍的标准,道德相对主义认为道德没有普遍的标准,审美相对主义认为审美评价没有普遍的标准……相对主义的力量也是源于这一事实:我们还远不能对科学方法做出唯一[正确的]描述,实际上我们也不能指望由科学方法的理论提供唯一的合理性模式。相异的、不相容的科学理论必然与相异的、不相容的合理性形式相匹配。如相对主义所坚决主张的,永远不要指望普遍的独立于范式、文化的科学合理性标准和道德、审美判断的标准,这一点相当中肯”。“相对主义是不可能被驳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