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廊街书写计划及成果

本雅明后期有一个雄心勃勃的“拱廊街”写作计划。拱廊街是19世纪奥斯曼巴黎的典型景观，是两边商铺林立的带有玻璃天棚的步行街。本雅明从1927年开始构思这个宏大的写作计划，但是最终只留下断章残片。本雅明的巴黎经验很大程度上在呼应波德莱尔，换言之，波德莱尔为之着迷的巴黎时期的本雅明有了切身体验。波德莱尔的文化现代性主题，其不衰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当归功于本雅明的独到阐释。本雅明撰有《论波德莱尔的若干主题》等多种文章，实际上构成最终未能完成的《拱廊街计划》中的相对完整的部分。《拱廊街计划》的宏大计划主要想深入探究19世纪的文化发展史。写作过程中，本雅明渐而对这一巨大的写作计划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揭示19世纪的相关历史哲学产生怀疑，乃将有关波德莱尔部分独立出来，想就此单独先著一书。这个想法得到霍克海默的支持，并约他先为《社会研究杂志》撰写此一方面的文章。是以有本雅明1938年夏秋完成的《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一文。

但是阿多诺读完此稿后并不满意，1938年11月10日在给本雅明的信中，阿多诺对此文提出尖锐批评，认为该文理论层面论述太为单薄。本雅明表示洗耳恭听，1939年2月重新开始撰写关于波德莱尔的文章，题为《论波德莱尔的若干主题》，7月完稿，次年1月刊于《社会研究杂志》在欧洲出版的最后一期。同年9月，因本雅明被迫自杀，《拱廊街计划》中原本打算先行完成的波德莱尔部分也就只留下这两篇完整的文章，余者皆为纲要、笔记和残篇。但与此相关的，还有一篇题为《巴黎，19世纪的都市》的未完成的六章断片，1935年5月撰得，虽然只有寥寥20来页篇幅，然由于其中基本观点和框架业已成形，因而引起普遍关注。1972年开始出版本雅明全集的德国苏尔坎普（Suhrkamp）出版社，1974年即收集以上三篇文献，推出本雅明题为《波德莱尔：一个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单行本。^[40]

本雅明将波德莱尔视为先知一类人物。认为波德莱尔的抒情诗抛弃了传统的单纯而加入了反思，且将反思提升到主导地位，从而在晦涩费解中见出强烈的震惊效果。此震惊正可呼应现代都市中现代人的震惊体验，同样它也是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里议及“商品拜物教”时所涉及的话题。拱廊街和百货商场，都是巴黎这个纸醉金迷的消费都市的“梦幻世界”。对此英国社会学家麦克·费瑟斯通在其《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一书中，给予的评论是：

对于本雅明来说，它们是魔幻世界的物化表现，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涉及“商品拜物教”部分所谈的内容。本雅明试图表现“商品的拜物教性质中隐而不现的性欲指向”^[41]。

在费瑟斯通看来，本雅明深化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即是联手弗洛伊德，凸显了其中隐而不显潜藏着的性的欲望。

本雅明指出波德莱尔是以一个“游荡者”（flâneur）的眼光，隔开一段距离来对资本主义城市生活作寓言式的观察，而且他的体验和表现方式也是典型的寓言方式。寓言是波德莱尔的天才体现，忧郁是此种天才的营养源泉。在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对象。波德莱尔的诗不是歌颂田园故乡，而是隔开距离来凝视巴黎这个纸醉金迷的资本主义都城。人群是一层面纱，通过这层面纱，熟悉的城市如同幽灵一般向游荡者招手致意。由此城市时而变成一道景观，时而变成了房屋。而这一切的典型环境就是拱廊街。本雅明指出，没有拱廊街，很难设想游荡者的街头闲逛经历能有如此大的魅力。关于拱廊街的具体描写，本雅明最终还是选择引用1852年一张巴黎导游图上的文字：

这些拱廊街是豪华工业的新发明，它们用玻璃做顶，地面铺的是大理石，这些大理石过道通向整个一大批建筑群，那些建筑的主人们就这种方式协同经营。通道两侧尽是些最高雅豪华的商店，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因此可以说，这样的拱廊街是一座小型城市，甚至是一个小型世界。^[42]

本雅明发现，游荡者在拱廊街里可谓适得其所。拱廊街介于室内与街道之间，把大街变成了室内。游荡者靠在房屋之间的外墙之上，就像普通老百姓在家中四壁里一样安然自得。闪闪发光的珐琅商业招牌是墙壁上的点缀，就像一般市民家里客厅上悬挂的油画。墙壁是他笔记本下面的书桌，书报亭是他的图书馆，咖啡馆是他工作之余体味家居感觉的角落。“游荡者”就隐身在出没拱廊街里里外外的人群之中，却不同流合污，他是英雄而不是乌合之众。

故此，巴黎的流浪汉、阴谋家、政客、诗人、乞丐、醉汉、妓女、大众、商品、拱廊街、林荫道等目不暇接的现代都市形象，就是波德莱尔也是本雅明的寓言。艺术的使命即是表现此一现代生活的节奏，表现现代生活的“英雄们”怎样将他们的生活转变成为艺术作品。这样一种寓言如本雅明本人所言，它在思想的国度里有如废墟在物质的国度里。它显得遥远，但是它足以揭示艺术并不是知识精英周旋在象牙塔里的专利。美国学者苏珊·巴克-莫斯《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一文中，认为如洪水猛兽扑面而来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导致“现实”和“艺术”出现了有趣逆转：

现实变成了艺术，新的工业过程使商品和建筑结构的千奇百怪成为可能。现代城市不是别的，就是这类东西的繁荣昌盛，它们密密层层创造了建筑和消费品的艺术景观，无所不在一如先前的自然景观。事实上，对于像本雅明那样出生在都市环境里的孩子们来说，它们简直就是自然本身。本雅明对商品的理解不仅仅是批判的理解。他肯定它们形象上的乌托邦性质，它“把创造性从艺术中解放出来，就像16世纪科学挣脱了哲学的束缚”（《拱廊街计划》：1236，1249）。这一工业化生产的物质大厦和大道的壮丽景色，从导游手册到盥洗用具的形形色色的商品，对本雅明来说，就是大众文化，它是《拱廊街计划》的核心内容。^[43]

说到底，在苏珊·巴克-莫斯这位女性批评家看来，本雅明未竟的拱廊街写作计划，显示的终究还是同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迥异其趣的大众文化批判方式。

《拱廊街计划》的副标题是“巴黎，十九世纪之都”，一切看来都在标举是时最前卫的现代性。可是通览全书，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浏览浩瀚无边的废墟，仿佛置身于一个考古采掘现场，或者说，整个作品堪比一座支离破碎的庞贝古城，等待着我们对它进行现代视野的发掘和阐释。拱廊街是19世纪巴黎市中心的典型景观。但是19世纪巴黎艺术家和作家对包括拱廊街在内的钢铁材质建筑似乎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感。罗兰·巴特曾引莫泊桑对埃菲尔铁塔这座宛如男根的钢铁怪物表示出的不可遏制蔑视感：“埃菲尔铁塔？那是唯一让我白眼的地方！”^[44]正因为铁塔，莫泊桑决绝地离开了巴黎，这个无论从里面、外面、上面、下面来看，无论视线怎么躲避，埃菲尔铁塔都似不速之客映入他眼帘的世界之都。如同埃菲尔铁塔，拱廊街那骷髅般的金属骨架，被认为散发着钢铁厂烟囱冒出来的黑乎乎气息，仿佛没有文化积淀的暴发户，让人心里发怵。那是大机器生产对光晕弥散的卢浮宫及黎塞留时期建造的国家图书馆等古典主义艺术的仇富性报复。

对于拱廊街的钢铁材质，本雅明本人有一个说明，他说：“人们避免在住宅等持久性建筑中使用钢铁，而只是在建造走廊、展馆和车站时才使用它们，因为这些建筑只是起临时过渡作用。”^[45]这里涉及本雅明推崇备至的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美学——美就在转瞬即逝的过渡之中。可是，正因为拱廊街的过渡、偶然以及短暂易逝的现代性特征，在本雅明看来，它在诞生之初就速朽了。在拱廊街里，灰蒙蒙的玻璃将光影半遮半掩，让人感到昏昏沉沉，旧时代的尘埃在忽明忽暗的阳光中撒播曼舞，有一种鬼气森森的陈旧感。莫泊桑这一批艺术家，肯定不屑于如波德莱尔的“游荡者”那样，所谓大隐隐于市，神闲气定地悠然地散步其中。因此可以说，拱廊街这种现代性的烂熟表征，带着永恒的失落时代的烙印，有如黑漆漆的裹尸布，抑或夭折的早产儿，召唤我们唱起挽歌，为它们举行葬礼。

拱廊街建造之初是以希腊艺术为蓝本，但是本雅明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人们对拱廊街的感情就如波德莱尔笔下的现代生活的爱情，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最后萌生情感。波德莱尔认为艺术和美是由短暂、过渡性和永恒不变性这两方面组成。但是与波德莱尔的诗歌不同，拱廊街缺少了艺术和美的另一半，那就是永恒和不变。第三帝国时期，官方的口号是，建造拱廊街以希腊古典精神为主导，由此对建筑进行技术革新。可是在本雅明看来，钢铁硬生生地植入这些仿制的古希腊廊柱中，使它们毫无庄严的肃穆、伟大的崇高可言。此外，艺术品在拱廊街中任由批发商处置，这也使当代人对它们很难有崇敬感。《拱廊街计划》一开篇，本雅明就引用了当时街头巷尾传唱的新歌谣来否定拱廊街的艺术内涵，认为它不过是大工业生产的产物：

这些宫殿里具有魔幻力的廊柱，

向外行们展示着它的所有部分，

在这些柱廊展示的物品中，

工业是艺术的仇敌。^[46]

本雅明认为，拱廊街作为第三帝国时代的典型建筑形式，体现的是一种革命性的恐怖主义，因为它以国家作为其最终目的。正如拿破仑三世没有意识到国家的行政职能就是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彼一时代的建筑师们也没有意识到钢铁的构架功能就是控制整个建筑。拱廊街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本雅明对此不无悲哀，认为拱廊街作为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聚集地，与生俱来带着罪恶。因此，《拱廊街研究》主体部分一开篇，作者就引用了兰波《彩画集》中的诗句：“贩卖身体，贩卖嗓音，但唯一不出售的是无可置疑的、丰厚的财富。”这一赤裸裸的物化和异化的过程，可以呼应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物化不仅是商品的特点，而且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范畴。虽然物化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于“一切已经有商品生产和货币流通的社会形态”中，“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和在构成其占统治地位的范畴，构成其起决定作用的生产关系的资本那里，这种着了魔的颠倒的世界就会更厉害得多地发展起来”^[47]。

所以不奇怪，拱廊街在本雅明看来，就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拜物教的病灶。物化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大生产的重要症候，最典型的表现一如妓女，妓女本身就是贩卖者和商品的暧昧杂糅。本雅明认为拱廊街就是妓女：

在商品拜物教的统治之下，女性的性吸引力与商品的魅惑力或多或少地杂糅了起来。并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皮条客将他的女朋友作为“商品”在市面上出售，这样的关系使资产阶级的性幻想燃烧了起来。现代广告从另一个视角展示了在怎样的程度上女性的吸引力和商品的魅惑力融合起来。从社会层面来说，过去，性欲是通过想象繁殖能力的未来而得到激发的，而现在却是通过想象资本购买力而得到调动。^[48]

物化意味着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的迅猛发展迫使身体成为机器的零件，被物化为劳动工具。劳动者的体力和汗水，他付出的劳动时间，成为衡量商品交换价值的标准，因此人的肌肉、汗水、血液本身被等价于商品。从身体物化并将其贩卖的角度来说，进行机器大生产的工人就如同妓女，妓女就如挣着血汗钱的工人。妓女们在街上游走，保持着微笑，直到笑到皮肉僵硬；她们付出了自己的劳动时间和劳动资本——身体，等待资本购买力的出现。一如工厂流水线上机械般日复一日做着同样动作的产业工人日渐麻木和呆滞，物化的不仅是妓女们的身体，还有她们的精神。她们出卖自己的爱欲，随时准备接受不洁的性欲。所以在本雅明看来，卖淫充分显示了妓女们的展示价值，它表明了本真之爱的衰落和光韵的消失。故极具有展示价值却光韵不再的拱廊街，与妓女和皮条客具有同构性：“拱廊街内部的人肉材料与拱廊街的建筑材料具有相似性。皮条客就是街道的钢铁廊柱，易碎的玻璃就是这些妓女。”^[49]

但是今天来读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读者更愿意欣赏的是它的“后现代性”。《拱廊街计划》编辑出版时，因编者以字母顺序有条不紊地将本雅明的词条拼贴起来，就引起过一番争论。有人认为该书编辑这些引用文献时，不分属性、年代错误地将它们并置起来，导致这本书本身就像可以折叠的手册，具有后现代性。随着巴黎整个城区的奥斯曼化带来的道路拓宽，在老佛爷、巴黎春天等大型百货商场的挤对下，很多拱廊街都略显暗淡凄凉，失去了过去人群熙攘的盛况。现代工业高度发展时期的风光不再，只有在高峰时期，上班族们才匆匆忙忙地穿过它们，却对两边橱窗不掷一眼，目的只在抄近路。在后工业时代，拱廊街本身和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似乎有同构性，显现出后现代性的一面。

从历时性的角度来看，拱廊街就如一件新旧参差的戏仿作品：拿破仑第三帝国时代倡导新古典主义的遗风犹存，模仿古罗马帝国时代风格的廊柱以及庞贝风格的马赛克装饰图，营造出宏伟肃穆的气氛，以此宣扬新市民观念和道德风尚，但所有这一切，一旦与整个钢筋玻璃架构结合起来，便具有诡异的“时代穿越性”。总而言之，拱廊街这类具有嗜古情结的建筑，与当今城市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已显得格格不入。从共时性的角度来说，这里是各种异域风情的集聚地，也是全球化的突出表征。这里的印度餐馆并不能满足美食家的口味，因为它们减省了必要的烹调工序和对食材的精心挑选，只能满足匆匆过客果腹之需。这也正应和了passage（拱廊街）这个语词的本义，它就是过渡性的通道。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拱廊街底层已经被跨国资本主义巨头麦当劳所占据，拱廊街作为19世纪巴黎的首都特性也荡然无存。这也很符合巴黎本身的形象：在巴黎，虽然各种美食争奇斗艳，但巴黎本身并没有什么特色佳肴，只是各国美食的再分配者。

后工业时代的拱廊街应该怀念当年本雅明的激烈批判。在这个全球化的后现代社会，19世纪资产阶级的“高雅”品位面临着被平民分享的威胁，或者说，这威胁正在日益成为现实。只有“科尔贝尔特”拱廊街里硕果仅存的几家餐馆，大水晶吊灯还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壁饰，映衬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旧梦。西装笔挺的商人们和怀旧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觥筹交错，炫耀斗富，尽散千金，向窗外瑟瑟发抖的乞讨者证明自己的雄厚财力和高贵地位。当波德里亚的拟像文化替代马克思以生产为中心的政治经济学，消费的目的已不再单纯地为了物质的满足，而成为对社会等级秩序的确定和象征性身份资本的维持。这在物是人非的拱廊街并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