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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辩证法》的批判框架和主题

【摘要】:《启蒙辩证法》初版是在1944年,系流亡美国的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合作撰成,两人的分工没有细节交代。但《启蒙辩证法》还有一个总的批判框架,那就是启蒙的自我毁灭。《启蒙辩证法》的中心主题是:曾经将人类从宗教神秘力量中解放出来,倡导社会进步的理性,势将回归一种新的神秘极权统治。

《启蒙辩证法》初版是在1944年,系流亡美国的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合作撰成,两人的分工没有细节交代。故而此书是霍克海默的思想,同样也是阿多诺的思想。该书的写作灵感首先缘起于大众文化批判。两人逃离希特勒纳粹德国,第一站是到纽约,目睹了最典型的美国式大众文化之后,两人的第一感觉便是,大众文化是极权主义,是以有著名的“文化工业”批判系统展开。但《启蒙辩证法》还有一个总的批判框架,那就是启蒙的自我毁灭。

《启蒙辩证法》的中心主题是:曾经将人类从宗教神秘力量中解放出来,倡导社会进步的理性,势将回归一种新的神秘极权统治。这当中的逻辑是,启蒙理性的特征在于以共相收编个别,是为典型的工具理性。此种理性无视事物是其所是的内在个性,抹杀它们感性的、社会的、历史的特征,一切只为满足理性主体的自我保护目标。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结构,就是为工具理性的这一最后胜利提供了充分必要条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切生产都是因为市场需要来作安排,商品生产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使用之需,而是追逐利润,为了利上滚利。既然主导经济形式是为满足交换,而不是实际使用,那么可以设想,资本主义生产必然是倾向于一味求同,以求方便交换,反之则会抹杀个性,不顾使用者的实际需要。故而启蒙只要不割舍上述之工具理性,必然走向自我毁灭。该书“前言”中,两位作者这样交代了他们的写作初衷:

我们在研究过程中所遇到的疑难是我们必须探讨的第一个对象:启蒙的自我毁灭。我们并不怀疑,社会中的自由与启蒙思想是密不可分的。但是,我们认为,我们同样也清楚地认识到,启蒙思想的概念本身已经包含着今天随处可见的倒退的萌芽。在这方面,启蒙思想与相关的历史形态和社会制度比较起来并不逊色。如果没有启蒙对这一倒退的环节进行反思,它也就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了。[8]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接过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悲观悖论,即判定现代性的合理化过程既导向自由和解放,同时又导向束缚和物化。两人重申文明进步必然伴随着退步,文明的历史就是绝望的历史,这是因为启蒙精神不仅包含着从神话科学、从野蛮到文明的过程,而且包含着由文明再次进入野蛮的过程,这就是启蒙辩证法,也就是说,启蒙精神由于自身逻辑而转向了反面:启蒙退化为神话,文明倒退为野蛮,自由走向了奴役,启蒙精神最终走向自我毁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这一启蒙辩证法思想,这样来看,归结起来是批判以征服、支配自然为出发点,以科学知识万能、技术理性至上为特征的工业文明的主导文化精神,其核心就是韦伯为之一咏三叹的工具理性即技术理性。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阐述启蒙理性的谱系时,多次用荷马《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归乡的故事,来比喻启蒙现代性进程中艺术和文化担当的角色。其中奥德修斯海上遭遇塞壬女妖的比喻,给人深刻印象。塞壬无比曼妙的歌声,或许可以让人联想到《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生存,还是毁灭”那一段著名独白:假如一把小刀就可以一了百了,解脱这罪恶高视阔步的疲惫不堪的人生,将人带入甜蜜的梦乡,那该多么好啊。但是哈姆雷特马上意识到死亡是有去无回,自古以来,从未见人自彼岸回到此岸,来说一说那里是何等光景,所以终是犹豫不决,彻底打消这一了百了的诱惑。塞壬的歌声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解脱,同样意味着死亡。前者是最大的快乐,后者是最大的悲哀。奥德修斯采取的对策是,让水手用蜡封住耳。

专心致志,不得分心旁骛。而奥德修斯本人,则一方面听到了塞壬的绝妙歌声;另一方面,却又无以实现歌声带来的快乐。诚如作者所言,歌声的诱惑力愈大,束缚愈紧。故此:

歌声对奥德修斯并未产生任何后果,而奥德修斯也只是点着头表示他将从这捆绑中解脱出来。但一切都太晚了,“充”耳不闻的水手们,只知道那歌声是危险可怕的,却不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妙悦耳。他们把牢牢地绑在桅杆上,只是为了拯救奥德修斯和他们自己的性命。他们使他们的压迫者连同自己一起获得了再生,而那位压迫者再也无法逃避他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实际上,奥德修斯绑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无法解脱的绳索也使塞壬远离了实际:她们的诱惑显得毫无作用,只成了沉思冥想的一个单纯对象,成了艺术。[9]

这可见,艺术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就是塞壬的歌声,是被启蒙理性挡在门外的诱惑呼吁:一方面是置人于死地的感官诱惑;一方面是排除诱惑,一往无前的实践理性目的。诚如奥德修斯作为启蒙的化身,一方面需要证明权力带来的果实,尽情享用诱惑;一方面又不得不用工具理性的绳索,结结实实绑住他那恣意为所欲为的身体。故而与传统艺术旨在改变现实相比,当现代艺术获取它的自足地位之后,它便是在一个阶级社会中,明确无误体现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一如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遭遇塞壬歌声的不同方式。

塞壬唱的又是什么?《奥德赛》第十二章里,写塞壬坐在鲜花盛开的绿野里,惯用缠绵悱恻的歌声,打发过路水手去往不归之乡,但见四周尸骨累累。当奥德修斯他们一帆风顺、塞壬岛遥遥在望时,突然之间就一片死寂笼罩下来。终于,奥德修斯听到了塞壬的歌声:“来吧,大名鼎鼎的奥德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听听我俩的歌唱吧。听过我们的歌,你心旷神怡,重启航程,更聪明十分。我们知晓众神天意莫测,加给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所有苦难,还会告诉你这世上行将发生的一切故事。”“我俩”是说奥德修斯遭遇的塞壬,不多不少只有两名。即便参照其他神话版本,塞壬似乎也只有三名。所以塞壬究竟是什么形状?究竟是女妖、女仙还是女神?究竟是美少女、美人鱼,还是人面鸟身?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塞壬是紧缺资源,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事实上人间只有聪明绝顶的奥德修斯,靠着他那一帮闭目塞听的水手给他当奴隶,才有如此好福分。所以说塞壬的歌声该是神曲,应当不是夸张。不仅如此,奥德修斯独独一人享用过这无比美妙的塞壬之歌,又安然逃出绝境之后,剩下塞壬自个儿又是什么心情?或者说,她们还能够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用欲仙欲死的歌声,来诱惑海上水手吗?根据后来罗马神话的解释,一旦有人听毕塞壬歌声,又完好脱身,塞壬的命数也就到了尽头。这可见塞壬的诱惑,同样也是在以自己性命做赌注。所以她们的歌声,其实也带着悲伤。

塞壬的歌声诱惑什么了?我们发现塞壬的诱惑不是肉欲,反之是最没有诱惑力的知识。或者说,它就是启蒙。想想浮士德怎样在中世纪的书斋里百无聊赖,以至于把《约翰福音》的第一句话“太初有道”改成“太初有为”,最终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换得在新鲜世界里的新鲜经验吧。塞壬没有跟奥德修斯说,过来吧,我们共沐爱河。反之是说我让你更加聪明,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这样一种诱惑事关知识,或者最多说故弄玄虚,承诺给人先知先觉的超验本领,跟七情六欲其实了无相干。这样来看,塞壬的诱惑,或者竟是另一种被启蒙的诱惑?按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说法,艺术就是塞壬的歌声,是被启蒙理性挡在门外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快乐诱惑。所以奥德修斯作为启蒙的化身,一方面需要证明权力带来的果实,尽情享用诱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用工具理性的绳索,结结实实绑住他那恣意妄为的身体。

那么,什么是启蒙辩证法?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启蒙与科学知识相关,启蒙与神话构成一种辩证关系:启蒙一开始用人类掌握的自然科学知识祛除神话中的愚昧,但是当启蒙具有了足够的权力后,人类却深深地陷入了野蛮状态。启蒙倒退成了神话。启蒙的倒退带来两种后果:技术对人的控制和人对自然的压制。这说明,真正的启蒙远还没有完成。《启蒙辩证法》中作者指出,掌握着自身并行之有效的启蒙本身,是有能力突破启蒙的界限的。[10]因而,启蒙文化自身包含着自己的对立面,具有矛盾的双重性。

具体来说,启蒙的第一重含义是指:始终在进程当中的进步精神,它跟神话相对立,反对一切原始遗存并旨在消除一切统治性文化,它永远在进程之中。第二重含义是指:具有神话般极权性质的宰制性文化,它确立了人类对自然的统治权,此种启蒙已经实现它的目的,世界正笼罩在它所招致的灾难当中。正是启蒙的两重性导致了文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与自身的分裂,第二重意义上的启蒙让人成为主宰者的同时,也确立了普遍的原则和规范,这些文明化的原则又反过来压制文化的自由发展。由是观之,启蒙两重性之间的对立,可以说也是文化与文明相对立的原因,启蒙因此具有极权性,其最突出表现是德国的纳粹统治。纳粹统治用《启蒙辩证法》的话说,是一种“强制性平等的胜利”,它平等却没有正义。启蒙思想一开始是祛除愚昧的进步文化,但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成了纳粹的屠宰场,这里的启蒙显然不是追求自由,并致力于推翻统治权的第一重意义上启蒙,而是确立人类极权统治权的第二重义上的启蒙。极权统治不但残酷地控制人,而且有计划、按步骤地“清除”所谓异己,暴戾至极如同古代神话当中的人祭活动。

启蒙的极权性也体现在大众文化当中。“大众文化”在霍克海默那里具有特别的含义,它并不是指从大众当中自发生长出来的文化,也不是大众艺术的当代形式,甚至与艺术无甚瓜葛[11],而是指依照某些流行标准制造出来的文化,它是经济王国的派生物,是自上而下的失去内在创造力的文化。诚如《现代艺术与大众文化》中所言,在大众文化中,“无论是‘精英’还是大众都服从于那种在任何特定情况下只允许他们做出单一反应的机制。他们那些尚未开掘出来的本性因素无法得到相应的表现”[12]。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第二重意义上的极权化的启蒙放弃了思考,它使科学、艺术都成为迎合世界的符号体系,失去反思的维度[13]故所谓的“彻底启蒙者”,实际上才是真正需要被重新启蒙的个体。两位作者说:“启蒙对一切个体进行教育,从而使尚未开化的整体获得自由,并作为统治力量支配万物,进而作用于人的存在和意识。”[14]这里的启蒙是指第一重意义上代表着进步和批判的启蒙文化。霍克海默坚信通过启蒙对其自身的批判,协调好与自然的关系,最终可以扬弃自身,实现第一重含义上的启蒙,即唯有充分重视一直被科学忽视的自然世界,启蒙才能获得自我实现,并最终自我扬弃。

由此可见,启蒙的双重性既是启蒙与神话辩证关系的依据,也是启蒙文化批判的立足点。故首先,一旦知晓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是在两重意义上使用启蒙概念,就会明了何以“神话就是启蒙,而启蒙却倒退成了神话”。其次,两人对启蒙概念进行批判,实乃对第二重含义上的启蒙的极权性进行批判,这也是大众文化的批判之根源,正是由于极权化的思想渗透在文化当中,才使得文化成为权威的附属物,从而丧失了追求真理的维度,变成了具有欺骗性和操控性的大众文化。最后,启蒙批判暗含了理性批判,因为启蒙是人类理性发展的产物。《启蒙辩证法》说:“俄狄浦斯(Oedipus)对斯芬克斯之谜的回答:‘这就是人!’便是启蒙精神的不变原型。”[15]从中看出,人类通过自身来思考自然界,人的理性具有一种趋向,那就是将自然界的散漫无序都整合成一个体系,由此产生了极权性及同一性倾向。因而,在《工具理性批判》中霍克海默直接跳跃到了理性概念,将理性作为文化批判的核心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