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09年撰于柏林、根据同年4月在阿姆斯特丹一次讲演写成的《社会民主党内的修正主义》中,伯恩斯坦交代了“修正主义”这个名称的由来。他声明修正主义者的名称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并非他的自愿选择。至于包括他在内的修正主义者有哪些特点,伯恩斯坦认为修正主义并不天生意味着与马克思主义对立,所谓但凡修正主义者,首先必是一个反马克思主义者,事实上这是任何一个修正主义者都担当不起的。......
2023-07-31
西文中唯物主义与物质主义是同一个词。离开纯粹哲学的语境,它同高扬精神的唯心主义相比,历史评价并不十分乐观。是以考茨基晚年的巨著《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一个首要使命就是为唯物主义正名。该书序言中说,早年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大都身陷囹圄,或者流亡异域,没有正常的职业。马克思就是在流亡中著述了《资本论》。但当今文明世界的大多数国家里,对于阶级斗争的理论家已经不复有上述“强迫休息”的压力,所以他有可能全力以赴献身理论工作,为唯物主义历史观建立至今尚未具备的一个扎实基础。他进而指出,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不否认人的意志力量,但它强调人的意志只有在经济关系提供的可能性中发挥效用,否则它将一事无成。故理解唯物史观,当务之急是走出学院,做面向大众的普及工作。
那么,什么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考茨基罗列了包括哲学家波特兰·罗素在内的一系列反对意见,大体有:
马克思主义者从来没有充分注意到一件事实,这就是:追求权力的欲望是和追求金钱的欲望同样强烈的动机,同样巨大的不义之源。
马克思主义顽固地不肯洞察社会主义动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它“培养出一种粗俗的、本质上是小市民的彻底牟利主义”。
因此,就这种(唯物主义的)观点(关于历史发展的)的最突出的形式而言,它的意思无非是说:道德、宗教和艺术不仅是受到经济条件的影响,而且是完完全全从那些条件在社会意识中的思想反映里产生出来的。[4]
对于以上反对意见,考茨基指出,所谓经济包括全部人类生活,人类生活仅仅是牟利欲望使然,无论是马克思本人,还是他的任何一个忠实学生,都没有提出过这样的主张。马克思在研究经济问题的时候,当然是将牟利欲望当作经济行为原动力,但是绝没有将之视为一切人类行为的原动力,故殊有必要将经济动机和经济条件区分开来。唯物史观绝不是重申将自私自利和追求快乐当作人类行为唯一动机这种陈腐观念,反之马克思和恩格斯谈经济,着眼点是历史。即他们意欲说明的并不是普遍的人类的东西,而是历史的特殊的东西。即是说,两人所研究的不是人类何以有思想和观念,而是思想和观念何以在不同的时代呈现不同的样貌,而观念变迁的根本原因,只有在人类生活的经济条件中去寻找。显然,这跟假定人类永远只被物质利益所驱动,完全是两回事情。
考茨基引述了马克思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著名论断: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法律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矗立其上,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过程。同时还引述了其下经济基础变革导致上层建筑相应变革一大段文字。他指出,这是马克思历史观的精髓所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不是在哪一部历史著作的序言里,而是在一部经济学著作的序言里,在他宏伟巨著《资本论》的序言里作如是说,意义更是非比寻常。它是不是意味着马克思对他本人的经济学成就评价高于他的唯物史观?抑或意味着《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结构的深入研究,比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更为重要?考茨基认为这里面的关系应该是辩证的。即假如没有这一历史观,马克思绝不会把他一生中理论最深刻的一部分,贡献给《政治经济学批判》这部经济学主要著作的。
考茨基进而指出,马克思以前的社会主义者是用伦理观点去论证社会主义,将之视为一种正义诉求,并且在李嘉图价值理论等古典经济学中,已经读出充分证据,证明资本主义剥削的不义基础。但马克思因为有了唯物主义历史观,恰恰没有用伦理眼光去论证社会主义,反之着眼于生产关系,认为现代社会主义是工业资本主义的产儿,更具体说,是从工业资本主义中产生的无产阶级斗争的产儿。而阶级斗争的发展和社会主义的最终实现,亦将取决于资本主义生产条件的发展和变化。至此我们可以发现,考茨基在不遗余力复述马克思的基础/上层建筑文化思想和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明显还是带有社会进化论的印记。这一点上他自己也有一个交代:
我的历史思想的萌芽,本来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获得其历史观以后三十年才形成的,那是七十年代的事。当时达尔文主义是风行全世界的学说。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时候,还谈不上什么达尔文主义。他们是从黑格尔出发的,我是从达尔文出发的。我所研究的首先是达尔文,后来才是马克思,首先是有机体的发展,后来才是经济的发展,首先是物种的生存斗争,后来才是阶级斗争。[5]
考茨基自称他着手阐述唯物主义历史观,情形与浮士德颇为相似,一开口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唯物主义是不是早已是明日黄花?是不是可以另辟新词,来替代这个刺耳的名词?甚至,干脆就用经济来定义唯物主义?考茨基承认这些问题都确实存在,但是,诚如每一个时期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人们此一时期的意识的特殊性,他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从一种确定的哲学出发,通过他们的历史研究和经济研究,特别是通过对法国革命和英国工人状况的研究,从而达成其历史观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这一哲学名为唯物主义,这就是事实。这个事实足以使马克思恩格斯笔下的唯物主义,有别于历史上的一切朴素唯物主义、庸俗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考茨基引了恩格斯《费尔巴哈论》和《自然辩证法》中的论述,强调根据恩格斯的观点:物质是由世界的总和组成的,唯物主义承认物质,只不过意味着承认世界现实存在于我们以外,而不是思维的头脑的产物。《反杜林论》则将唯物主义的定义从物质的性质认知,发展到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正是借助于这一方法,论证了他们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就此而言,考茨基的结论是,唯物主义历史观并非永远和唯物主义哲学绑定在一起,它可以与任何一种使用辩证唯物主义方法的世界观结合起来:
不管这种历史观把自己称为唯物主义的,或是反对机械唯物主义,宁愿采用实在论或一元论、实证主义或感觉主义、经验主义或经验批判主义等名称,都没有什么关系。普列汉诺夫就曾经给他的一本俄文著作题名《一元论的历史观》。[6]
考茨基戏称这个书名相当动听,不过他还是宁可采用唯物主义历史观这个名称,因为它是和马克思、恩格斯这两位老师的特定哲学结合在一起的。在马克思的所有学生中,考茨基的评价是普列汉诺夫是总体观点上最接近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家。
由上可见,考茨基作为最有代表性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阐释家和普及者,其学说应是体现了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后,第一阶段所形成的理论系统与理论形态。他和普列汉诺夫一样坚持不懈从哲学维度来普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对阶级斗争意识念念不忘,毫不含糊地将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定位在物质生产之上。同时,两人又都受达尔文主义影响,多多少少同情社会进化论,由此势所必然同列宁和托洛茨基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分道扬镳。如果说普列汉诺夫显示了俄国文化的革命和审美热情,那么考茨基则是更多展示了德国文化的深思熟虑和希伯来文化的超越特征。故而说考茨基只是重复马克思恩格斯言论,自己贡献无多也好,抑或反过来说他最终是同伯恩斯坦同流合污,走上修正主义道路也好,他毋庸置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作为考茨基曾经的追随者,列宁很长时间对考茨基赞不绝口,称他是马克思主义的大师,虽然“一战”爆发后革命和渐进改革矛盾日显,两人又反目成仇,一个讥讽对方是“国家资本主义”,一个痛斥对方是“叛徒”。这当中的是是非非今天我们应该可以摆脱成王败寇的习惯思维,更为从容地作出客观判断。无论如何,物质生产上的共产主义——精神生产上的无政府主义,考茨基的这个著名命题,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发展脉络,迄至今日所提供的还远不只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意义。
【注释】
[1]考茨基:《社会革命》,王学东编:《考茨基文选》,何江等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6页。
[2]考茨基:《社会革命》,王学东编:《考茨基文选》,何江等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9页。
[3]考茨基:《社会革命》,王学东编:《考茨基文选》,何江等译,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3页。
[4]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2—3页。
[5]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7页。
[6]考茨基:《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一分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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