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音画交响:象征的意义与影响—影像与音乐表现性研究

音画交响:象征的意义与影响—影像与音乐表现性研究

【摘要】:然而在很多情况下,由于创作者对音乐运用上的精心设计,观众往往在心理上被引导,从含蓄的外在形式中发现深层次的含义。[16]可以看出,音乐在这里有了一层“象征”的含义。通过苏丽珍的旗袍“换装”,我们可以看出之后还有第三次西餐厅见面。

“观看电影是一种活动,一种诠释性行为。我们总是试图诠释呈现给我们的信息。”彼得·拉森对电影音乐进行了观影心理特点的解析,“有时音乐处于我们注意的前景当中;有时音乐滑进背景之中。当故事世界音乐不是处于叙事的中心,而仅仅作为叙事布景的一部分起作用,它就从我们的注意焦点中滑走。非故事世界音乐亦是如此。”[14]

正如之前内容所言,区分故事世界和非故事世界音乐的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故事世界中的音乐是观众和故事里的角色都能听到的,即有声源音乐;而非故事世界音乐只有观众能听到,即无声源音乐。但无论哪种方式,既然在电影中使用,实际上都是直接作用于观众的,以期待唤起情绪或传达信息,只不过有声源音乐的方式更加隐蔽,具备了某种“合理性”。然而在很多情况下,由于创作者对音乐运用上的精心设计,观众往往在心理上被引导,从含蓄的外在形式中发现深层次的含义。

《花样年华》是导演王家卫2000年推出的一部力作,整部电影的视听元素几乎都是呈现出风格化的意识和唯美主义的色彩,如果用最简单的文字描述其剧情,那就是一对发生了婚外恋的男女各自的另一半(周慕云和苏丽珍)之间发生的暧昧的、徘徊在情感与理智间的一段美丽记忆。

在音乐方面,其整体结构非常明显——在大量的有声源音乐形成的环境包围中,挪用来的《〈梦二〉主题》(Yumeji's Theme)以无声源音乐的形式多次重现,最终以与其相似的原创音乐《吴哥窟主题》(Angkor Wat Theme)结束。

创作了《吴哥窟主题》的著名音乐人迈克尔·加拉索(Michael Galasso)在看到影片的粗剪片时是这样描述的:“这部以香港60年代为背景的电影充满郁郁不乐与悲伤。然而,一旦电影中出现一些关于家庭与朋友一同吃喝玩乐与搓麻将的镜头时,又为电影带来一种弛缓的步伐。电影中没有激情,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怀旧与渴望的感觉。”[15]

关于《〈梦二〉主题》,如表3-1中所示,在全片中出现了8次,从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段音乐的出现紧跟剧情的进展。周苏二人发现各自的另一半“出问题”,从发现到确认,从各自保持沉默到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再到两个人之间产生暧昧的情愫,在电影播放进程中,音乐总是适时地出现在类似于“小结”的地方。

王家卫对为何选用这段音乐是这样解释的:“我一听过《梦二》的主题音乐之后,就觉得它和《花样年华》的节奏韵律很对……因为这段音乐是个华尔兹的旋律,华尔兹‘澎恰恰’的三步旋律,需要男女互动,永远是个Rondo,是个周而复始的‘回旋曲’,就像电影中梁朝伟和张曼玉的互动关系。”[16]可以看出,音乐在这里有了一层“象征”的含义。

这个主题音乐每次出场都是原样的,而连续或断续的升格画面更是有意将音乐推到了前景,画面中的视觉信息量随着升格画面中的动作变慢而减少,于是就造成了听觉(在这里就是《〈梦二〉主题》的音乐)被“聚焦”。随着剧情的进展,主人公经历了各种遭遇,然而在这个聚焦的时刻,实际上大多展示的只是周苏二人的神情或身姿,并没有明确的意味,但观众的心理却如同前面提到的著名的“库里肖夫效应”实验——在音乐的唤醒下,自我完成了解读,仿佛同样获得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心理体验,从而创造了含义。

同时,影片还呈现出现实主义风格的特征,故事没有太多华丽的成分,为了营造出20世纪60年代在香港的上海房东的民居生活,同时涉及各种其他场合的年代特点,音乐中采用了有声源音乐的大量素材,这一点从片尾字幕中的一大串版权声明(《梭罗河畔》《花样的年华》《双妈会》《桑园寄子》《四郎探母》《红娘会张生》……)中可见一斑,包括当时的流行歌曲、京剧、粤剧、越剧、评弹等各种形式。

在画面元素中可以看到房东家的收音机,于是片中大量的音质不佳的戏曲有了“声源”的载体,而且片中的点题曲《花样的年华》也是以电台点歌节目的形式出现的。

此外,片中出现的由纳特·金·科尔(Nat King Cole)演唱的三首拉丁情歌徘徊于有声源和无声源之间,耐人寻味,如表4-1中所示,为影片注入一层独特的情调。“带有拉丁味道的葡语作品,带点慵懒味的旋律,轻松潇洒,另一方面又有着拉丁音乐中的热情、愉悦与趣味,一派大情人本身。这种属于20世纪60年代香港夜总会中出现的乐队演奏曲式,怀旧味重。”[17]

参照第三章的表3-1可知,《〈梦二〉主题》第三、第四次出现的间隔,周苏二人各自都发现了自己的配偶有出轨的举动,但不知道对方是否了解,于是周约苏到一家西餐厅,第一首情歌《碧蓝的眼睛》(Aquellos Ojos Verdes)是和餐厅的场景同步出现的,从音量的比例和音质的瑕疵上非常容易被理解为餐厅里播放的唱片。于是,在音乐的烘托下两人开始了一次小心翼翼、颇为尴尬的谈话,各自问起皮包领带的“渊源”问题——

周:“你今天下午拿着的皮包,不知道哪里有卖的?你可不可以帮我买一个?”

苏:“那个皮包是我先生在外地工作的时候买给我的,他说在香港没有卖的。”

苏:“你的领带在哪里买的?”

周:“我的领带全是我太太帮我买的,有次她公司派她出差,回来送给我的,她说香港没有卖的。”

苏:“倒有这么巧。”

周:“就是。”

然而正当谈话马上要切中要害的时候,乐曲却正好演绎到了结束,于是两人下面的对话显得异常突兀——

苏:“其实,我先生也有条领带跟你那一模一样,他说是他老板送给他的,所以天天戴着。”

周:“我太太也有个皮包跟你那一模一样。”

苏:“我知道,我见过。你想说什么?”

这时第二首情歌《说我爱你》(Te Quiero Dijiste)响起,从上一首结束后间隔了20多秒,也许是在说明——刚刚的停顿是换唱片或曲目间隔的正常时间。不过,其出现的时刻和曲目,又恰恰像是在回答苏丽珍的问题——很明显,我们的另一半正在卿卿我我。音乐似乎跟剧情产生了一种互动关系。

两人由于同病相怜,关系变得微妙,很快影片中又展示了第二次西餐厅的谈话,两人开始讨论起对方的伴侣喜欢吃什么,而依旧与餐厅同步出现的还是那首《碧蓝的眼睛》,这于是加深了印象——这就是这家西餐厅里常播放的一首歌曲。

通过苏丽珍的旗袍“换装”,我们可以看出之后还有第三次西餐厅见面。然而,正当苏问起“你今天为什么打电话到我公司?”无独有偶,乐曲又一次正好演绎到了结束,于是周的回答在失去了音乐的映衬下又变得异常突兀——“没事干,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是一句相当暧昧的回答,苏尴尬地应和:“学得倒挺像我老公,油腔滑调。”周笑而不答。

接下来是一大段无言的沉默,只剩下刀叉与盘碟发出的声响,下一首曲目也没有再出来“缓和”这种难堪,于是,创作者对音乐的有意掌控便显出端倪。

之后,周苏的关系也迅速升温,在周的坚持下,租了一间酒店的房间,名曰“一起搞创作”,但苏不大同意,于是周大步地穿过走廊走向在酒店订的房间,并坚持在那里等苏的到来时,《碧蓝的眼睛》第三次出现了,这次不是在餐厅,也没有了固定的场所,于是意义表现出来——这首乐曲已经失去了有声源音乐的特征,正在进行周的心理描绘,成为周约会苏发出的一个符号,音乐再次被赋予了象征意义。

表4-1 电影《花样年华》配乐单中的三首拉丁情歌

《花样的年华》这首点题的歌曲具有分水岭的意义,此后二人在情感与理智的抉择中日渐疏离,始终没有触碰那扇禁忌的门。周决定远走新加坡,抛出了最后的邀约——“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这时,第三首情歌《也许,也许,也许》(Quizas Quizas Quizas)出现,歌名以及曲中不断强化的歌词也恰好地作出了回答,即便苏急步下楼,赶往酒店,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乐曲中的怅然依旧盘旋在画面中。

一年后,苏还是“买了船票”到新加坡,在旅馆周的房间里给周打电话,但电话接通后却不说话了,歌曲《也许,也许,也许》第二次响起,苏取了自己的拖鞋,离开……

又过了三年,苏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回到旧居探望房东,并且又租下了以前的房子,当房东说起“以前”时,潸然落泪,《也许,也许,也许》第三次响起,而周也回旧居探望,别人告诉他“隔壁住着一个女的带着她儿子,那小孩蛮可爱的”,周久久望着那扇门,乐曲正好进行到结束句,是排比式的,一遍遍重复“也许”,周始终没有敲响那扇门。

这首《也许,也许,也许》的三次出现都连接起分手后的周苏二人,已经找不到任何有声源音乐的标识了,而且与歌曲的CD版比对可以知道,影片中是经过剪辑的版本,这首AB段的歌曲,B段部分被去掉,从而使A段中的“Quizas”高密度出现。虽然歌曲一遍遍在说“也许”,但故事情节却很明显,两人的生活轨迹已渐行渐远……

其实,导演的一个成功之处是采用了西班牙语演唱的情歌,从而在观影的时候,弱化了语言文字所带来的“明确”,像是隔着一层“积着灰尘的玻璃”,不过,即便不懂“Quizas”是什么意思,但片中一遍又一遍带有追问的情节设计,音乐中传递出的象征意义已经显露出来。三首拉丁情歌构成了一个象征的群落,也正如片尾字幕中写道的,“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综前所述,这是一部充满了象征意味的电影,音乐连同音响,以及片中的道具(如镜子、时钟),服装(如苏的旗袍、拖鞋),拍摄手法(如左右摇移动机位运动),等等,这些要素都被赋予了象征的含义。

出现在电影中的音乐,其象征意义并不来自于音乐本身,而是由电影中音乐之外的元素所赋予的,从《花样年华》中来看,音乐的象征意义的获得是通过几个手段完成的:

首先,具有重复出现的特征。之前的分析都显示出这一点,这也符合听觉的特点,音乐不像影像那么直观,在一首曲子内部也往往会通过“呈示”“再现”的手法来突出乐思,而在影片中的重复出现构建了一个基础,完成了对观影心理的累积效应。

其次,借助画面内容的依托进行导入。《〈梦二〉主题》与升格画面,《碧蓝的眼睛》与西餐厅,这种对应以一种暗示的形式进行前期的导入,当对应模式建立后,依托撤去,象征犹存。

最后,通过介入叙事,与情节建立起互动。例如,《〈梦二〉主题》阶段性进展的“小结”,《也许,也许,也许》对片中主人公追问的“回答”等,画外的音乐同画内的情节紧紧勾连,象征变得十分有意义。

再例如,日本导演岩井俊二[18]的电影《情书》中,情节发展的一个叙事线索就是一个叫博子的女孩,她的男友藤井树登山时因雪崩不幸遇难,而两个人共同的朋友秋叶也追求博子,但博子因无法走出藤井树的“阴影”而一直无法真正接受秋叶。影片一开始就是藤井树的葬礼,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音乐用的是以电子合成器构造成的弦乐组结合钢琴演奏,平稳的音符逐步推出,这个主题在电影原声音乐唱片中叫做His Smile(《他的微笑》),这个微笑无疑是藤井树来自天国的微笑,虽然在画面中我们无法看到这个人,但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图4-6上)。这个主题在全片一共出现了三次,如表4-2中所示:

表4-2 电影《情书》配乐单中的His Smile主题

音乐第二次出现是在酒馆,秋叶和博子聊天时谈起其实他早就喜欢博子,只是没有开口表白,而被藤井树“捷足先登”了,这时His Smile主题再次响起,虽然画面中一男一女在交谈,但我们无疑感受到了在这个时空中藤井树的存在(图4-6中)。再后来,秋叶带博子到藤井树遇难的雪山了却心愿,虽然博子已经答应嫁给秋叶,但之前的晚上当几个朋友在木屋中又谈起往事,说到藤井树时博子眼神闪烁,这时His Smile主题又一次响起,大家都明白其实博子心中还是无法真正走出藤井树的阴影(图4-6下)。直到第二天一早博子对着雪山呼唤,才真正接受了“逝者已逝”的现实,此时影片只进行到了三分之二多一点,此后His Smile主题就再也没有响起过,其意义已经非常明显了——博子心中的纠结已经释怀!同时我们也明白了这段音乐为什么叫His Smile,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才是对逝去的亲人最好的回应,他会在天国微笑地看着……

图4-6 电影《情书》中His Smile主题音乐的出现

这个主题音乐同样具有象征的特点,重复三次出现,并且借助画面内容的依托进行导入,成为“逝者”在博子心中的一种存在,并与情节建立起互动,观众虽然在画面中并没有直接从视觉上找到“逝者”的呈现,但是却切实感受到剧中人正在经历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