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来没有人考虑到“末”这一行当的流派问题,尽管这一行当中不同演员也有其各自不同的特点。可见谈老生而不谈“末”,是不够全面的。于是我乃不惮词费,用《说“末”》这一段来结束《综说》全篇了。这几位都是腹笥渊博、问一知十的“末”行专家。他早年虽有一个不大中听的“叫街刘”的绰号,但他直到晚年还在给梅兰芳、余叔岩等名家配戏,毕竟是一代“末”行宗匠。......
2023-07-30
1932年从东北回到北平,是由先父的一位青年朋友刘克昌先生护送先祖母携我和舍弟一路入关的。刘是中国银行工作人员,酷爱京戏。到北平刚把家眷安顿好,便昼夜不停地找戏看。他长我十二岁,我称他刘叔叔。他万没想到我这十周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戏瘾,于是经常领我出去看戏。我第一次看梅先生演出(剧目是《牢狱鸳鸯》)就是刘叔叔带我去的。当时富连成科班每天日场固定在广和楼演出,每星期五、六、日夜场在华乐戏院演出,每星期一、二夜场则在西单哈尔飞戏院演出。记得有一晚富连成在哈尔飞戏院演出大武戏全部《洞庭湖》,刘已买好第一排中间的票,临时有事,便把票给了我,让我独自看戏。这是我第一次看富连成演出。当晚戏码我记得十分清楚:开场由江世升、杨世群合演《花蝴蝶》(带“水擒”);第二出是刘盛莲、叶盛章、孙盛武合演的《双怕婆》(一名《背板凳》);第三出是叶盛兰、陈盛荪、张盛馀合演的《孝感天》;大轴即《洞庭湖》。我到场时,《花蝴蝶》已演了一半,江世升的姜永志刚把桃花玉马盗回。接下去就是“水擒”。杨世群的蒋平,只记得武生和武丑的开打动作配合得很和谐。但杨世群后来却不常见到,有些武丑戏,都由高盛麟的弟弟世泰应工了。最使我开心的是《双怕婆》,叶盛章的“大板凳”犷悍的外表下面藏着内心的虚怯,后来才知道这叫做“色厉内荏”。孙盛武的“小板凳”属机智隽永型,表演尤为出色。《孝感天》是唱工戏,盛兰、盛荪分扮共叔段夫妇,张盛馀是老旦、老生兼演,在此戏中扮姜母。我因从小听过陈德霖《孝感天》(在高亭公司录制)的唱片,对此戏尚不陌生。叶与陈功力悉敌,观众彩声不断。我听得很过瘾。后来我还看过不少叶、陈合演的“对儿戏”,印象最深的是昆曲《白兔记》中的《出猎回猎》(俗称《井台认母》)。此戏小生有漂亮身段,青衣有丰富表情,当时虽听不懂唱词,却把我带进了戏。六十年代初,我同盛兰已很熟,有一次在他府上,他拿出《出猎回猎》的本子(同时还拿出了《起布·问探》),问我曲词大意,我一面讲解,他一面在小客厅地毯上比画着身段,看得我陶然如醉。我说起曾看过他在台上演出这折戏,两人慨然良久。因为在当时忆旧时,相隔已快三十年了。解放后这折戏改成皮黄,茹绍荃常演,我觉得反而没有什么味道了。
大轴《洞庭湖》是群戏。据刘克昌先生说,他已看过一次,主角岳飞是由“盛”字科大梁老生李盛藻扮演的。而我看的那一次据说盛藻病了,改由沈富贵扮岳飞。杨么由骆连翔扮演,杨再兴由高盛麟扮演,牛皋由孙盛文扮演。骆与孙在“水擒”一场都有高难度特技。杨么从三张桌上翻台蛮而下,头顶雉尾,身扎硬靠,难度极大;牛皋则有踩水动作,全身是戏,已超出架子花表演的范围。这两位倘无坚实过人的功底,是演不出这样水平的。
《洞庭湖》是从《金兰会》演起的。《金兰会》又名《火烧王佐》,可以拆唱。剧情大意为岳飞想收服杨么谋士王佐,致书邀王,王奉杨么命邀岳飞来山寨赴宴,然后放火准备烧死岳飞。不料王佐反而几乎被烧死,岳云误以王佐为岳飞,将其救出。自此王佐始决心降宋。此折戏除沈富贵扮岳飞外,由李盛荫扮王佐。盛荫为盛藻之兄,在科班习二路老生,演此戏王佐,扑火一场,甚见功夫,惜嗓音不佳。但演戏全力以赴,表演认真,颇受观众欢迎。但我以后看过多次富连成演出,未再见盛荫登台,或因嗓败辍演耳。
附带说一事。我后来曾看过言菊朋的《金兰会》。言演此戏贴剧目为全部《孝义精忠》,从《镇潭州》演起,至《火烧王佐》止。言前扮岳飞,后扮王佐,而后部由赵颂南扮岳飞。言演王佐,除唱工较李盛荫精彩动听外,扑火身段亦较盛荫漂亮俏皮。此外言演此戏还有一特点。李盛荫演王佐,先穿官衣戴纱帽,至扑火时,改甩发穿褶子;言菊朋扑火时亦戴甩发,但官衣到底。盛荫扑火时肯大卖力,且能摔,言自然无法相比;但言身段严整大方,动作幅度虽大而显得美观受看。我的感受是:如果未看过李盛荫,便不知此戏王佐的重点表演在何处;但盛荫功夫过硬,却不够美。有了看过李的印象,再看言菊朋,就体会出言的分寸和劲头,有其特殊独到之处了。此即“大路活儿”与名角有“派”的不同。结论是:看戏要看不同演员所演的同一个戏,也要看同一演员所演的各个不同的戏。既看了富连成“通大路”的《金兰会》,乃能从言菊朋的演出中看出了“美”的特点。又由于看过言演王佐的“扑火”,才懂得“扑火”的技巧和表演并非千篇一律。我在言的全部《吞吴恨》中看过他扮《连营寨》刘备的“扑火”(言此戏从《伐东吴》演起,至《白帝城》止,前扮黄忠,后扮刘备),与王佐的演法完全是两种劲头、两样风格。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不小的。如仅粗粗看过,便无从体会演员在表演上的深细用心了。
这场《洞庭湖》使我对富连成发生极大兴趣,于是克昌先生于某一天下午又携我到广和楼去看了一场日戏。这一次入场已下午三时,实际只看了三出戏,即《法门寺》带“大审”,压轴后部《双铃记》即《马思远》(在这前一天演的是前部《海慧寺》),大轴《拿高登》。《法门寺》的刘瑾是裘盛戎,赵廉是胡盛岩,宋巧姣是陈盛荪,前部贾桂似是高富权(七岁丑)。而从“大审”起,贾桂改由孙盛武扮演,出场竟有碰头好,足见盛武当时已很“红”了。《马思远》中,只有“法场”的贾明那一次不知谁扮,其他角色十分硬整。刘盛莲的赵玉,许盛奎的马思远(许前部扮王龙江),萧盛萱的甘子千(他在前部《海慧寺》里有从三张半桌上拿大顶然后台蛮翻下。1998年在一次宴会上晤盛萱先生,他还提起这场演出),沈富贵的满刑部,刘盛通的汉刑部,叶盛章的毛师爷。这一堂角色,若干年后,除盛莲早逝,由毛世来接替;贾明则由孙盛武、叶盛章相继担任,其他演员一直保持了很久。而在小翠花(于连泉)班中上演此戏,王龙江和马思远均由于永利(连泉之兄)扮演;而金仲仁的满刑部,因其本为八旗子弟,故演来十分出色(只有一次是由叶盛兰扮演的)。这都是三十年代的旧话了。
大轴《拿高登》,由杨盛春扮高登。当时的印象是杨嗓子不好,其他已无印象。后来盛春出科,不常演勾脸戏。五十年代,盛春已参加北京京剧团,我同林焘教授又看过他一次《拿高登》,演得非常好,看上去十分妥帖舒展,真是一次美的享受。平生所见《拿高登》,以尚和玉和孙毓堃两人所演最多。杨小楼此戏惜未寓目。孙毓堃此戏有真传实授,与杨派风格不尽相同。高盛麟全宗杨小楼,惜气魄不足,正如有的观众所说,“看上去不像坏人”。而最使人终生难忘者,是尚和玉的表演。我看尚老此戏至少有五六次之多,中间的跨度约五年左右(1936—1941)。每次演出,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基本上不走样。而且全神贯注,始终无懈可击(1937年侍先父于天津明星戏院看尚老与程继先联袂演出,事后我问先父,先父说,三十多年前看尚和玉的戏不少,现在基本上同当年一样。我说,这就太不容易了。先父亦谓难得)。特别是高登逛会与花逢春等相值,联袂趟马,虽节奏一致而彼此神情各异,观众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但这一场戏尚老与众人又最能体现台上“一棵菜”精神,使观众心情随演员动作一同跌宕起伏。六十年代初,高盛麟来京在广和剧场演了一场《拿高登》,稍后侯永奎也贴演了几场尚派戏。自此之后,北派的《拿高登》(自俞润仙演此戏加入武旦打法,所谓“一封书”,然后分为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三个支派)竟基本上从舞台绝迹。近年人们一谈《拿高登》,就提到厉慧良。其实厉此戏向壁虚构、自作聪明处太多,非但出“格”,而且欠美。古人说“恶紫夺朱”,正可用厉此戏作为代表。至杨盛春此戏,学自科班,路数与尚派为近,而略病剽疾。大约盛春想融会杨小楼的飘逸,遂显得不够凝重。但腰腿功夫依然稳健,动作亦洗练利落。惜劳累过度,逝世太早。其子少春,虽承父业,而相去远矣。
1932年冬,先父请老友毕绍明先生(我曾拜绍明老伯为义父)为我补习英语,乃邀毕老伯看戏以答谢老师。于某星期六夜场,先父侍先祖母并携我与舍弟同宾,陪毕老伯同赴华乐戏院看富连成演出。大轴为《借东风》,由《群英会》起,至《烧战船》止,演到《华容道》前一场始散戏。倒第二为《浣花溪》,倒第三为《祥梅寺》,开场为《青龙棍》。先从开场戏说起。杨排风由朱盛富扮演。朱是武旦世家,祖父朱文英,叔父朱桂芳,皆为著名武旦。盛富武工甚好,惜此戏未能大展所长。《祥梅寺》由叶盛章、孙盛文合演。这出戏本王长林、钱金福合作名剧,我当然没有见过。后来看了王福山、钱宝森合演此戏,才知盛章、盛文的《祥梅寺》也是学有本源。盛章是王门嫡派而略病火暴,盛文则钱派仪型。一出短短小戏,令人回味无穷。张伯驹先生讥盛章只凭外功而不及王长林有内功,实则火候随年龄而日深。1962年为庆祝萧老八十五岁诞辰,盛章演《贺龙衣》一折,仅下场抬腿撩襟,几秒钟动作便成绝伦精品。可见功夫已由表及里,从筋骨开张转而为潜气内转,非外铄功夫可力强而致也。《浣花溪》由刘盛莲演任蓉卿,孙盛武演鱼氏。盛莲念白不用假嗓,全效王瑶卿晚年,家父深以为然,屡称其难得。盛武扮彩旦,稚气犹存,结尾翻虎跳下场,赤膊穿红肚兜,使人捧腹。
《群英会·借东风》一出,显出三十年代“盛”字科实力。李盛藻前鲁肃后孔明,贯盛习前孔明后鲁肃,叶盛兰周瑜,裘盛戎黄盖,贯盛籍蒋干,裘世戎曹操(后部易人,不悉为谁扮),沈富贵赵云。不仅配搭阵容整齐,而且人人全力以赴,戏无懈场,人无败笔,此科班戏之所以餍饫人心处。盛藻出科后艺有退步,盛习由硬里子晋升正工老生,蒋干一角由孙盛武取代,曹操一角归袁世海专利,使人小有沧桑之感。独盛兰之周瑜,愈演愈深入,愈演愈传神,到五十年代拍成电影,艺术亦登峰造极。盛戎之黄盖,兼摄侯(喜瑞)、金(少山)之长而出之以蕴藉,使人感到游刃有余,时至今日,小生、花脸两行,俨然成为叶、裘二人之天下,信乎真才实学之有目共睹也。回首前尘,感慨良深。富连成何以竟出了那么多的人才,而今之中国戏曲学院(包括其前身戏校)、北京戏曲学校何以终不能及,是不是也有可发人深省之处呢?
当然,我看过的《群·借·华》不算少了,《群》,我看过言菊朋、高庆奎、雷喜福、马连良、谭富英、周信芳、奚啸伯、王少楼、陈少霖、唐韵笙的鲁肃;《借》,我看过高、雷、马、谭以及纪玉良的孔明;《华》,我看过王凤卿、高庆奎、李少春、唐韵笙的关羽。但真正开眼界、长见识、打基础的第一次观看演出,却是富连成演出的这一次。甚至在盛藻出科后,我还看过他和茹富兰合演的《群英会·借东风》,好像也不如这一次过瘾了(当然,茹的周瑜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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