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跋语

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跋语

【摘要】:不得已,为了已留的坐位不空,只好自己写几句,改题目为“跋语”。一是不必读而后动笔,合于经济原则。是有意犯佛门的妄语大戒吗?曰,我还有个后备军,是在这跋语里,白纸黑字,大写“谢,谢,谢”。

这本小书编定时尾部曾列“读后小记”一题,因为其前曾与一位新相知约,由她写。如文题所示,写要在读后,所以为不延误发稿,商定寄一份初校样,看后动笔。可是这位新相知远在南国,近几个月来一直无音信,而这本小书,去岁十一月取去书稿,今岁一月就送来校样。我明白,这是适应改革开放之风,变过去的坐牛车为坐火车而兼特快。快而加特,即使能够找到这位新相知,往返寄,先读后写的办法总是不适宜了。不得已,为了已留的坐位不空,只好自己写几句,改题目为“跋语”。自己写也不无好处。一是不必读而后动笔,合于经济原则。二是换捧场为自我招供,会近真,且夫真,今世最稀有之物也,如果这小小的尾部竟能蕴涵一点点,不管读者有什么感受,我总可以飘飘然了吧?因缘说完,以下正式招供。

记得编定《负暄续话》时写“后记”,曾说不想再写,怕是已经道一变,至于鲁,如果再写,就会鲁一变,至于齐。可是言犹在耳,或墨迹未干,我还是写了,而且老尺加一,单说篇数,既超过“琐话”的六十四,又超过“续话”的五十五。是有意犯佛门的妄语大戒吗?曰不敢。反省,找理由,也不过是旧情难忘,旧习难改而已。认定两难,是我多有了自知之明。这明使我不得不甘居中游,甚至下游,其在这里的表现就成为,如果有人问我是否还写这类琐话,我就不再引高文典册《论语》的“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而改为引我们家乡的俗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是说,既然还食息于人间,就不免情动于中,也就不免还要写。还要如何,忘其所以,是一面。但还有另一面,即刚才提到的自知之明。就是凭借这种明,我知道,我这本再而三,确是走了我担心的路,鲁一变,至于齐。总的说,写“续话”,还有些微唐宋八家所谓“气”,到这本“三话”就泄了气。表现在多方面。如其一,由集部分为整体看,彼时较完整,此时变为琐碎。其二,如“续话”所收《闲话古今》,还敢谈论古今,收《由吴起起的东拉西扯》,还为某卒母打抱不平,到这本“三话”就成为欣赏螳螂,想吃家乡的玉米渣粥,总之是由有志变为连小志也无。其三,仍与“续话”比,两本末尾都谈安老之道,彼时是一半“心在天上”,此时就变为全部“随所寓而安”,即不再执著理想,我迷恋幻想,安于有烤鸭吃烤鸭,无烤鸭,吃清水煮白莱也好。总而言之,是与过去相比,后来居下了。

下,赖读者宽厚,据印书、卖书的人反映,说还会有人买。那么,我“人不辞路”,如果还写,积少成多,有没有胆量来个三而四呢?我想过这个问题,一思再思之后,是决定不三而四。理由有内向的,是“后来居下”,不容再下。理由还有外向的,是事不过三,过三,宽厚的读者也会感到厌烦。那么,还写,积少成多,怎么办呢?为了换得一些买烤白薯的钱,我乐得有人拿去印,至于如何结集,语云,车到山前自有路,现时未到山前,不想它,亦养生之道也。

招供的话说完,依不成文法,雕虫有幸得灾梨枣,出版之前要明文表示一谢再谢,出版之后要自买若干册,明文书写某某先生(或女士)指正,送货上门。现在是出版之前,明文书写一谢再谢的时候,就应该依法写。礼多人不怪,决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想以齿德为序。首先是谢萧劳老先生,他高龄近百,据说多卧床颐养,可是由徐乐先生便中去求,还是给写了书名。其次是启功先生,印“续话”,他赏了序,我想是靠他这篇序,出版社没有赔钱。这次的再而三,序只得饶了他。原因之小者是不好一而再;还有大者,是他有更重大的任务,目录场上列队,他充当排头。这位置必够累的,喊立正,要先正,喊报数,要先大声喊“一”。他近些年能者多劳兼多苦,我也不少“老者安之”之心,可是没办法,“琐话”抓个太老师章太炎,“续话”抓个北大旧人辜鸿铭,“三话”想不出人,只好上浮光掠影楼抓他。依法,抓他,应该让他签名或按手印,可是因为发稿急,这个法定程序也免了。有人担心,这样先印后送给他看,他不会有意见吗?我说,不会,因为他已经受过训。什么训?曰,经过调查研究,知道他的法书伪品几乎遍地皆是,有时他看见,不是先则勃然大怒,继以到什么该管地方去告状,而是笑得比看颤动的兔儿爷还开心。我这篇拙作《启功》,不管怎么样,总不是伪品,推想即使有些地方说得不得体,他也会一笑置之的。如果不笑呢?曰,我还有个后备军,是在这跋语里,白纸黑字,大写“谢,谢,谢”。再其次是谢谷林先生,我求,赵丽雅女士从旁助威,他写了清灵如散文诗的序。此序之前,他还著文评介“琐话”和“续话”,所以也应该依启功先生之例,说三声谢。再再其次是谢徐秀珊女士,是她帮我编成这本书。在此之前,她还帮我编一本《观照集》,以及有时同行多方关照,都使我感到她为人的可亲可敬。何以为报呢?也只能在这里说一声谢谢。最后还要谢谢读者,据说,有不少是既买了“琐话”,又买了“续话”,而且有的是用邮购之法,那就不只要掏“自己的口袋”,还要加邮资百分之十五。我写的这些不三不四的,对得起读者的血汗钱吗?我不知道,因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自勉,不说非自己之所感和所信,外加一声多谢而已。

1994年1月30日于京郊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