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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效行动,拒绝无用-张中行全集·负暄三话 横议集

【摘要】:这类意思,就我的记忆所及,西方的名人也说过。

这题目是从清代词人项莲生《忆云词》的序里借来的,说全了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类意思,就我的记忆所及,西方的名人也说过。早的有莎士比亚,忘记哪一个剧本里有这样的话:“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我想插一句话,是项上有金链、指上多金环的女士闻之,可以更理直气壮矣。)晚的有罗素,曾著文(原为一篇,后即以之为一文集之书名),题目是In Praise of Idleness (商务印书馆有译本,名《赞闲》,其实“懒散”较“闲”义更近),歌颂懒散,不急功近利,而又不能身心如止水,也就难免为无益之事了。这里所谓益,可以大,指国计民生,可以小,指个人名利;显然,无益,就既无关于国计民生,又无关于己身名利。但习惯用法,也要无害。年轻人是不是需要这样呢?项莲生年未至不惑就死了,他所谓无益之事是填词,可见始作俑者是认为年轻人也需要的。他需要,是遣有涯之生,如果他真有这种实感,像我这样年龄比他不只加倍的,就更宜于用他这个妙法,因为不只是遣有涯之生,而且是遣更有涯并深知必不能再有所作为之生。这是来日无几之实加上俗话所说老了不中用之实,如果不为无益之事,生活就该更少欢趣了吧?我要挣扎,死马当活马医,于是,算作自欺也好,就随机,碰到无益之事,只要是性之所近,为之就会换来或多或少欢趣的,就为。为了贴近题目完篇,有两个问题需要先说明一下。一是上文提到的涂涂抹抹,算不算无益之事。我想不算,因为算,推想必有人反驳,说那是事业,而且换来稿酬。抬杠与为无益之事的精神不合,以息事宁人为是。二是好事者会想知道,这无益之事,单说我乐于为之的,究竟有哪些。哎呀!这是“大革命”办法,让我交代。我怕,所以想避难就易,只说由现前抓到的三个,我孜孜为之,并直到目前还未感到烦腻的。依《颜氏家训·涉务》的精神排列,这三个是:集砚,刻闲章,诌打油诗

由排头说起。我年轻时候误入歧途,由有禾草味的家乡出来,而通县师范,而北京大学,所近之地为课堂和图书馆,所近之人为老老少少书呆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于各种学之外,还迷上法书。说法书,不说书法,因为书法要兼动手,如我敬重的启功先生就是,只迷法书,就可以君子动眼不动手。其后是由法书连类而及,也喜欢砚。喜欢,人之常情,如佳人,就愿意筑金屋藏之,砚也当准此。幸而砚比佳人体积小,且不食不动,没有金屋也可以藏,于是先是想买,继而真买。起初不辨佳劣,上当次数不少;借阮囊羞涩之助,损失不多。九折肱者成良医,渐渐也就能够辨质的佳劣,款识的真伪。眼力好转,但得佳砚,还要靠有多余之钱,天助之缘,所以总计半个世纪,所得,能够摆上桌面,让同好看看的,为数很少。至于总数,由手头过的不算少,可是有些送了人,有些在大革命中扔掉,直到目前,才烦王玉书先生刻一半自慰半自吹的闲章,曰“半百砚田老农”。这半百中包括一些新得的歙砚,家住歙县的一位中年友人寄来的。由这条路收些新砚,也可以模仿时文八股,罗列意义多种。其一是旧而佳之砚已不可见,万一遇见也买不起。其二,新而佳的端砚,如出于老坑的,小则数千,大则逾万,也买不起。其三是没有和尚,秃子也未尝不可充数,此李笠翁之贫贱行乐法也。其四,何况寄来之砚,有眉子甚至金星等花样,做工也不坏,颇可以玩玩。其五,说起雕刻之工,是出于一女砚工之手,我求顾二娘不得,也乐得遇见今代顾二娘,于是求赵丽雅女士用《十三行》式闺秀小楷,书“新安杏珍女史造”几个字,寄去,其后寄砚,有的居然就刻上这样的款识。总之,我用这个为无益之事的办法,费精力不很多而所得不少。老年,“戒之在得”,是圣训,可是在这类事情上,还是为无益之事实惠,那就暂时不管圣训也好。

最后说诌打油诗。我的旧家风,间或读诗词,决不写诗词,因为自知无此才此学。不幸这旧家风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干校放还之后,闲情难忍,万不得已,才乞援于平平仄仄平,以期还能够活下去。尝试,也积累一些经验,其中最能产生(人生的)经济效益的是:想自讨苦吃,写正经的;想取乐,写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为证,如杜公子美,不打油,总是写《羌村三首》之类,自然就不免于“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加以为安老,我拿起笔,常常喜欢打油,也就从其中捞到不少油水。为篇幅所限,只举五言的绝和律各一首为例:

有梦思穿壁,无缘听盖棺。

南华寻坐忘,未废日三餐。

无缘飞异域,有幸住中华。

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

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

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

思穿壁,没有真穿,无益;骂完管他妈,上公交车仍不能不用力挤,也无益。但这类无益一时能使我眉飞色舞,人生难得开口笑,敝帚自珍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