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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业选择:必要性,限于理想与主动性

【摘要】:于是未能免俗,也想想事业。所以古往今来,道不同,有的人,如庄子,就主张宁可“曳尾于涂(途)中”。所以,至少是就常人说,大前提,就不得不承认事业的必要性。总之,就是限于理想,事业以何者为上也不好说。我说,写了不少是事实,但能否算作事业,至少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未必能够算作事业,理由很多,可以统于一纲,曰并非主动。这样成的文,我自己看,还有两种难于高攀称为事业的缺点。

玉楼香泽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及,应该赶紧收视反听,回到地面之上。于是未能免俗,也想想事业。何谓事业?表现形式万端,本质则很简单,不过是求多占有而已。多占有,旧时代所谓富有天下,是拔了尖儿的,诸葛亮《出师表》所谓“先帝创业”之业是也。这样的业缺少时代气息,又依照什么规律,四海之内不只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求多占有就不能不争,争则不能不有胜败。于是而必有刘邦的享受朝仪之乐,项羽的乌江自刎之苦。乐,苦,有别,其别,用枝节的眼看,可能来于多种条件的差异;用整体的眼看就不同,而是总会有不少倒霉的。所以古往今来,道不同,有的人,如庄子,就主张宁可“曳尾于涂(途)中”。但庄子也要吃饭,有“贷粟于监河侯”为证;也娶妻,有“鼓盆而歌”为证。这是说,不管如何谦退,也不能一点不占有;何况花花世界,又有几个人肯谦退呢。

所以,至少是就常人说,大前提,就不得不承认事业的必要性。其下的问题是最好创什么业。这也可以分为理想的和现实的两个级别。理想,当然是最可意的,像是问题不多,或不大,其实不然,主要原因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各个,一言难尽,只好还是由概括方面下口。概括不能离开常人,创业的所求是什么呢?不过是多占有,以期有生之年多享受,百年之后得不朽而已。可是说到享受,说到不朽,又是各式各样,而人心之不同,又各如其面。总之,就是限于理想,事业以何者为上也不好说。不得已,只好扔开理想,谈现实。现实,限于现时的,也可以概论。如人人所眼见耳闻,求多占有,择术,要利于多拿权,多拿钱(指不违法败德的)。但由此概论就不得不立刻跳到具体,即所谓个人,或更切近,己身的条件。比如己身是小民,离权十万八千里,走多拿权的路就必不通;同理,多财善贾,如果既不多财又不善贾,想走多拿钱的路也就难上加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客观,事业有大小,主观,所求有多少,即如蝼蚁之微,只要锲而不舍,也会有所建树吧?

有所建树,是乐观的大话;我的本意还是泛说,但依理,泛说就不排除己身,我是否想以此为由,自己也跳出来,大吹一通?曰,不敢,也不配。也许有的宽厚的相知会说:“古有三不朽之说,曰立德立功立言,单说立言,你手勤,这些年写了不少,还不是事业上有了成就吗?”我说,写了不少是事实,但能否算作事业,至少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不管仁者智者,我说我自己的。未必能够算作事业,理由很多,可以统于一纲,曰并非主动。任何人都知道,看作事业,都是要,或说有浓厚的兴致大举出击,如为权之竞选,为钱之大做广告,就是好例。我呢,提到手勤的写就不怎么堂皇。记得几年以前,知道赵丽雅女士是投切西瓜之刀而改为执笔以后,我曾表示惋惜,并把此意写入一首打油五律,尾联云:“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但终于没有改行,原因很简单,是除拿笔涂涂抹抹以外,什么也不会。自然,其他不会,也可以不写;而勤于写,不正好证明是主动吗?曰,仍是不然。理由,由远到近可以举出三种。其一,又须扯到“天命之谓性”,我多年来喜欢杂览,览,就难免把别人的各式各样的所知和所见收揽到自己的脑子里,然后是经过自己思考,也吵架也融合,竟生长出一些自己的。而仍由本性来,没有孔老夫子“予欲无言”那样的弘愿和修养,于是有所知所见,就禁不住想说,或想拿笔。依时间顺序就过渡到其二,是年至不惑,躬逢说话会犯罪的特殊时代,于是由故纸堆中找出“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破烂儿,藏之心中;说藏,表明就不再说,更不写。但正如俗话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有变,法也有变,不少人张口了,拿笔了,我见猎心喜,又因为饥者易为食,正如所谓三年天灾时期之忽然碰到容许放开肚皮吃的炸油饼,天理人情,自然就难免狼吞虎咽。这是说,多写一些是时势使然,动力并非皆由己出。还有其三,是我老了,既然还活着,就不能不干点什么。干什么呢?入卡拉OK之类,不会舞,不欣赏唱,更怕挤;远游之类,没有精力。而上天以平等待人,一昼夜同样是二十四小时,如何遣此长日?左思右想,还是只有铺上稿纸,涂涂抹抹一条路,这情况,仿古话说就是,因为日暮途远,所以才执笔为文。

这样成的文,我自己看,还有两种难于高攀称为事业的缺点。一种是无计划,也就可见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志。以《禅外说禅》和《诗词读写丛话》两种拙作为例,费时费力不少,而说起写的原由,前者不过是受老友玄翁的一激,后者不过是受上海翁的一促,激和促都是他力,也就是并非主动。这还是主题有定的,至于《负暄琐话》之类,就下降到篱下去闲谈,离“藏之名山”就更远了。另一种是所说都未必能够合于圣道,通于世风,此一己之私也,用新潮的算盘核计,会有什么社会效益吗?这后一种缺点来于旧习的不会作时文,其更深的来由也许竟是如苏东坡之一肚子不合时宜,夫装束的人面不入时,尚且没有人愿意看,况纸面上之文乎!

可是,有的评论来于恕道,有的评论来于世道,说我写成书,灾了梨枣,并引出一些读者口袋里的钱,正是事业方面有了成就。据说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连玉皇大帝都听信,我乃匹夫编户之民,何必顽固不化,而不顺水推舟呢?也好,如果天假以年,我还要写,而执笔之时,竟至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事业,其后随来的也许就是世风吹来的胜利、光荣之类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