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张中行全集第二卷:负暄三话与玉楼香泽

张中行全集第二卷:负暄三话与玉楼香泽

【摘要】:姑且算作泛论,是桑榆晚景,与玉楼香泽,也还是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多种牵连。泛论论得差不多了,图穷而匕首现,不得不现身说法,即对于玉楼香泽,我是什么态度,也应该说说。这是说,至少是单看行,就坦然走率性一条路,即有玉楼香泽之思就任其有。无论如何,由桑榆而走到玉楼香泽,而仙女之梦,总是跑得太远了。

这个题目,或者不当写,因为玉楼中人是红颜的,不宜于像我这样白发的人,哪怕只是平视一下。也实在难写,情境幽微,就是在所感中并不微弱也嫌形质恍惚,难于用语言捉住,一也;勉强捉,言不尽意,甚至言不称意,就难免惯于巧思的人见清辉而推想必有玉臂之寒,二也。可是再思之后,还是决定勉为其难,是因为实生活中有此一境,躲过,有违应以真面目见人之义。真面目是什么?姑且算作泛论,是桑榆晚景,与玉楼香泽,也还是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多种牵连。干脆就沿着泛论说下去。孟老夫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是不多,但终归是有,我这里借古语表今意,是这不多之中,就应该包括“情爱”的远离生育之根而蔚为大国。为大国,是独立了,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说重大的。一种是希腊哲人柏拉图所想象的,情离开欲而独自飘摇于清净的精神世界。这或者是惯于玄想的哲学家的愿望,就算是愿望,估计禽兽是不会有的,所以也就无妨聊备一说。一种是衡量人生中各种事物的价值,至少是西学占上风之后,除某种教义的信徒以外,都把情爱举到上位。还有一种,与本题关系更密切,是老境的岑寂,至少是为数不少的人,感到或兼认为,是来于情爱的渐渐远去。

感到岑寂是有所失,或有所缺,要补偿。但这很难,只好拉一些可能的充数。想不知为不知,限于男本位。先说现实的。旧时代,男尊女卑,男,天机浅而地位不低的,白发而愿近红颜不难,如白乐天,而且不只一个,有樊素和小蛮。可是这近之中有不少力的成分,非纯的情爱,能够算数吗?至少是并非满宫满调,有白自己的诗为证,曰:“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是不免于“冯唐易老”之叹。其后,也是有名的文人,钱牧斋或者可以算数,得二十四岁的才女柳如是,是女方自己找上门的。东山酬和,不只自己得意,还为其时及其后的不少老书呆子所艳羡。以上白和钱都是实得,即情爱有了寄托之所。退一步,不得而情爱仍有所寄托,可能不可能呢?苏东坡词有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厢情愿,想来机会不少;至于如《聊斋志异》所写,意中人真就自天而降,那就真如《庄子》所说,“是旦暮遇之也”。现实难,还有幻想的路。可以分为清晰和模胡两个级别。清晰的,可以举堂吉诃德为代表,持长枪,骑瘦马,带着忠实的仆人桑丘·潘沙出征,心里时时想着有美丽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呵护,就既有信心可以打败一切魔鬼,又可以虽处处碰壁而心情舒畅。写到此,禁不住要喊,美丽的杜尔西内娅万岁!可是喊,如果没有堂吉诃德那样的痴迷气,这条路必是坎坷而难通。于是不少书呆子就甘心,或不得不再退一步,安于得个模胡的,而且大多是顷刻之间的。这是指读某些诗文,依傍纸面上的文字,添油加醋,以描画其形,体会其情。如真就盼情爱如饥渴,读下面这样的诗词,就会似有所得,或慰情聊胜无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飞絮罥金钗。  洞户华灯归别馆,碧梧红药掩萧斋,愿随明月入君怀。

(贺铸《掩萧斋》)

两首“写”的境都会使人感到飘飘然,这是其所长。但也有所短,是前一首,终于“嗟”,后一首,终于“愿”。可见幻想不管如何美妙,变为现实终归是可欲而难求的。

泛论论得差不多了,图穷而匕首现,不得不现身说法,即对于玉楼香泽,我是什么态度,也应该说说。说,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明白。原因是一,我是常人,而且是天机浅的常人,就不能不与常人一样,去日苦多而有时仍不免于有玉楼香泽之思;二,幸或不幸,我念过《庄子》,并觉得“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看法大有道理,又接近过佛门,并觉得苦来于情欲的看法也大有道理。觉得是“知”,如果是真知,或良知,照王阳明的理论,我就应该并能够修不净观、效颜回的坐忘而大有所获吧?可惜我天机过浅,不只如胡博士所说,陷于“知难,行亦不易”,而且加了码,成为“知难,行益不易”。不能行,则不净观、坐忘等等就成为天边的彩虹,虽然美,可是抓不着。在这方面,我还有自知之明,是文字般若之后,就不再想抓。这是说,至少是单看行,就坦然走率性一条路,即有玉楼香泽之思就任其有。有是存,会变为放,这见于形迹,就成为住地震棚时作的打油诗,并收入拙作《负暄琐话》的《神异拾零》篇。诗云:

西风送叶积棚阶,促织清吟亦可哀。

仍有嫦娥移影去,更无狐鬼入门来。

推想会有力争上游并具大悲心的好事者要说,《聊斋志异》不只多写狐鬼,也不少写仙女,你为什么期望狐鬼入门而不期望仙女入门?答曰,非不期望也,乃不敢奢望也。提起奢望,又想起一首打油诗,是:

几度微闻剥啄声,相依锦瑟梦中情。

何当一整钗头凤,共倚屏山对月明。

这像是仙女不只入门,而且“犹恐相逢是梦中”了。真会有这样的梦吗?无论如何,由桑榆而走到玉楼香泽,而仙女之梦,总是跑得太远了。其实本意不过是想说,由情思方面看,老年的生活,常常并不像他们形貌所表现的那样单调。人生只此一次,在即将离去之前,也许正应该不这样单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