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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精舍:入山修行的难题及现实困境

【摘要】:精舍是佛教名称,专心修行者之舍,如印度的祇园精舍,中国通名为寺为庵者是也。这样,以山林精舍标题,莫非我也有意出家吗?到此,可以话归本题,是有时,甚至常常,我也想扔开笔砚,到山林精舍去面壁,撞钟。一方面是已经没有这样的山林精舍。另一方面,即使有这样的山林精舍,会容纳我这样的信徒与异教之间的人吗?现实还有比较隐蔽的,来于主观,是入山林精舍,求静寂,如果天机浅的本性执拗不变,还会有忍受静寂的能力吗?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想升高官,或发大财,也在庐山之类的胜地来一所别墅,以便有时,带着如意之人,到那里住一个时期。精舍是佛教名称,专心修行者之舍,如印度的祇园精舍,中国通名为寺为庵者是也。这样,以山林精舍标题,莫非我也有意出家吗?一言难尽,因为非简单的“是”或“否”能够说明白。话要由远处说起。昔年我杂览,也看过一些有关佛教的书。又以某种机缘,与四众中的二众(比丘和优婆塞)有些交往。不与另外二众(比丘尼和优婆夷)有交往,并非有歧视之意,而是因为中国之圣,依礼,印度之佛,依戒,都要慎而远之。且说读了书,亲其人,对其生活之道就不免略有所知,并进一步,不免有所见。何所见?又是一言难尽。不得已,就多唠叨几句。还是由信和疑说起。记得不只一次,有人问,我是不是居士,意思是我信不信佛教。我说,在这方面,名实有点合不拢,比如,我写过有关佛学的文章,编过有关佛学的期刊,有些人,主要是佛门的信士弟子,望文生义,呼我为居士,我不便声辩,也就顺口答音,表示承认。而其实,我不是信士弟子,也就不能入四众之列。不入,不是不肯或不屑,是不配。不配,是因为在信的方面我不具备条件。什么条件?恕我仍安于保守,不能尾随有些所谓信士弟子之后,高喊合时宜的口号,以求能生存,或快腾达。这保守的所守是佛门的基本教义:人生是苦,应以四圣谛法求证涅槃,以脱离苦海。如果是“真”的信士弟子,就应该“真”信这样的基本教义,然后是奉行。我呢,不要说奉行,是连信受也做不到。做不到,自然是因为有不同的想法。比如人生是苦,你问我是不是这样,而限定必须一言以蔽之,我只好答,不知道。如果许多说几句,麻烦就来了,就是取总括而避具体,也要说,因时、因地、因人、因事等的各异,而看法必有种种不同。时、地、人、事、看法等都上场,就证明我们难于一言以蔽之。其中的事就更有走向反面的大力,比如不少已经出了家的,不是也常含笑,吃高级素菜,喝杭州龙井吗?然后说涅槃,与人生对衬,是不生不灭之境,我是常人,脑子里装的是常识,总觉得太玄妙,恐怕只能存于想象中。如果竟是这样,四圣谛法的“灭”成为水中之月,其余“道”无用,讲“苦”和“集”也就没有意义了。

以上是说,如果严格要求,我不能入佛门,称为信士弟子。但任何事物都可以分等次,严格之下有凑合,如果也容纳凑合,我就不能在长安大慈恩寺,甚至曹溪宝林寺,至少是山门之外,徘徊一阵子吗?我反躬自省,因为“山门”之下还有“之外”,我就无妨胆大一些,说:“总可以算作在信徒与异教之间吧?”这正面由心情方面说是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向往什么?又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是部分地或重要部分地同意佛家对人生的看法:是人生确是有苦,就是不走佛家斩草除根的路,也要承认,有不少刺心因而难忍的苦,是来于情欲。国产的道家也有类似的看法,如《庄子·大宗师》篇曾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天机指与生俱来的资质,庄子分上下,恰好与常见相反,以红楼中人物为例,是傻大姐上,林黛玉下。佛家平等看人,认为都有情欲,因而就都有苦。治病要除病源,所以佛家的灭苦之道是扔掉情欲,戒律数百条,所求不过如此。这看法和办法,问题不少,而且不小。只说两项:一轻,这做得到吗?另一重,假定情欲能够除尽,那还能够称为人生吗?在这方面,我一直觉得,还是儒家玄想成分少,不问“性”之所自来,以及好不好,设计生活之道,安于“率性”。率性会出毛病,或危及个人,或危及社会,要补救,办法是“修”,或说以礼节之。佛家除病心切,或说去苦心狠,不满足于修,主张砍掉。这难度大,但是,至少我觉得,值得天机浅的人参考,或进一步,引以为师。我自己衡量,实事求是,属于天机浅(或很浅)那一类,于是,为了安身立命,至少为了心境平和,就宜于不停止于儒家的修,而进一步,兼到佛门去讨些对症药。到此,可以话归本题,是有时,甚至常常,我也想扔开笔砚,到山林精舍去面壁,撞钟。佛家的顿悟,道家的坐忘,我不敢想,原因之一仍是天机浅,之二是境界过高,疑为恐非人为所能及,但退一步,只求于静寂的环境和生活中,思减少,情减弱,心境由波涛起伏变为清且涟漪,也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吧?

但是这也有困难,不是来自理想,而是来自现实。现实有比较明显的,来于客观。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已经没有这样的山林精舍。原因是,大革命之后,一些幸存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趋钱第一的新潮,辟为旅游点,于是山林就变为比市井更加市井,住进去,求心静就办不到了。另一方面,即使有这样的山林精舍,会容纳我这样的信徒与异教之间的人吗?现实还有比较隐蔽的,来于主观,是入山林精舍,求静寂,如果天机浅的本性执拗不变,还会有忍受静寂的能力吗?至少是未必。这就会使想象的心向往之化为肥皂泡,五光十色,只是一刹那就成为空无。不得已,只好把一度飞向天空的心猿意马收回,改为想想坐而能言、起而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