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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重要性与取得方法

【摘要】:贤是进口的,英国培根所说:“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不必疑的是信仰有大价值而取得并不容易。这类不少人的取得信仰,有难有易。信仰,寻求信仰,也是人生的一种活动,其本源当然也是乐生。严格说,这够不上信仰,因为容纳自欺成分是有意的。但也无妨宽厚一些,称为信仰,因为“安”于自欺,能安,有了实效,也就不愧称为信仰。也就靠有了这个退一步的“率性之谓道”式的信仰,以下的若干节才好写下去。

浅易不成,只好走向对面,往深处试试。我的经验或领会,深是抓到信仰,即心有了归宿,自然就一切完事大吉。而说起信仰,就含义说也并不简单。如程度有浅深。我在拙作《负暄续话》里收一篇《祖父张伦》,说他一生致力于兴家,幸而不及见后来的连根烂,这兴家是他的信仰,就是与通常的所谓信仰相比也是浅的。深的种类也很多,如新旧约的信士相信死后可以到上帝身旁安坐,佛门净土宗的信士相信死后可以往生极乐世界,都可以充当典型。就性质说更有多种。如适才说的相信能够坐在上帝身旁,相信能够往生极乐世界,是宗教的。习见的还有政治的,如相信依照某教义革故鼎新,有求必应、心情舒畅的人世天堂就可以很快出现,以及望见教主就顶礼膜拜,视为平生最大幸福,就是此类。有信仰比没有信仰好,因为唯有具备了这个,心才能找到最后的或说最妥靠的归宿,也才能够心安理得,安身立命。这想法还可以引圣贤之言为证。圣是国产的,孔老夫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贤是进口的,英国培根所说:“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孔老夫子的口气是盼望,如愿以偿没有呢?不知道,因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能不能算,难定。至于培根,如果开始连生命的价值也怀疑,最终能够相信如何如何就得其所哉了吗?对于这些,也只能“多闻阙疑”了。

不必疑的是信仰有大价值而取得并不容易。这句总括的话说得嫌含混,还需要分析。有不少人真能像《诗经》说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或老子所想望的,“虚其心,实其腹”。这有如随着人流往前走,而不想问走向哪里,不想,也就用不着来个目标,即所谓信仰,作支柱。也有不少的人想问问,即求有个信仰,以便清夜自思,或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能够如赌徒的大胜而归。这类不少人的取得信仰,有难有易。难易之别由两种渠道来。一种是信仰的性质,这是带或多或少的神秘性而不求(或不能求)理据。程度高者如西方净土,你乘超音速飞机往西飞几日夜也找不到,这是神秘性;如果你不是信士弟子,问是否有西方净土,信士弟子必以为你太可怜,因为将永沉苦海而不自知,这是不求有理据。程度浅的也是如此,比如你对于压在你头上的教义及其魔术般的功效有怀疑,并敢表示,得到的答复必是思想反动,急需改造。难易之别的另一个渠道是个人的气质或心态方面的条件。这也不简单,大致说,是头脑中知较多并遇事喜欢追问其所以然的,取得信仰就较难,反之就较易。记得过去谈这类问题,曾举我的外祖母为例。她不识字,信一种所谓道门,主旨大致是,信而有善言善行必可得善报,善报之一或最显著者是死后魂灵进土地庙,连土地老爷也要起身让坐。其时我已经受了西学的“污染”,不信有灵魂,更不信有土地老爷,有一次,胆大并喜多言,说了这个意思,惹来的是充满大慈悲心的大怒,因为她既不怀疑自己的道门,又不愿意她的外孙一旦呜呼,会受小鬼和土地老爷的折磨。

很遗憾,我竟辜负了外祖母的慈心,是直到现在,不要说土地老爷,就是高出千寻万寻的,写在纸面上,由“说”“论”“主义”之类收尾的,仍是“吾斯之未能信”。我说这话,丝毫没有自负自夸之意;如果一定让我承认是自什么,那就最好说是自伤,因为我一直,或说越来越觉得,“伟大的哲学”确是应该“终于信仰”。没有信仰,等于前行赶路而没有目的地,不只可笑,而且可怜。我的可怜来于知之而未能行,或加重说,热切希望得到而终于尚未实现。关于这方面,近几年来我写过两篇文章,《怀疑与信仰》和《我与读书》,较详地说了望道而未之见的情况及其原因,内容多而杂,不便重复。这里想从另一个角度,或说理的角度,说说欲求而难得的情况。所谓理,是追问信仰的根柢,即所求究竟是什么。这显然应该由“天命之谓性”说起。也可以简而明地说,人,胡里胡涂地有了生,就无理由(儒家说得好听,是“率性”)地乐生。一切活动,由小到描眉,大到成家立业,一切希望甚至幻想,由小到上车不挤,大到长生不老,都来于乐生。信仰,寻求信仰,也是人生的一种活动,其本源当然也是乐生。于是由这里,我们就可以推出信仰的最深沉的所求,这是:上,不灭,往生极乐世界之类是也;中,不朽,人过留名之类是也;下,觉得怎么样活就最有意思,大至动手建造乌托邦,小至提笼架鸟,皆是也。

到此,由泛论收缩到己身,文章就好作了。具体说是,我之未能树立信仰,是对于这上中下三种,都不能不问理据而就接受。而一问理据,不幸我受了多种异道多种杂说的熏染,总是认为,这一切之所以看似有价值,都要以能自欺为条件。正面说,不灭是十足的幻想,事实是人死如灯灭;不朽云云确是事实,可惜是得不朽之名的本主已经不能知道;至于再世俗,以为如何如何就意义重大,至少是有趣,自欺的意味就更加浓厚。总而言之,我确信,如果能够像我外祖母那样就真是有福了,可是我苦于做不到。

可是还活着,总当想想办法吧?办法是由李笠翁那里学来的,曰退一步。或者说得冠冕些,取《礼记·中庸》的头部以下,即只要“率性之谓道”而不管“天命之谓性”。天命,只有天知道,不问可以省心。不只省心,如果不惮烦,还可以穿堂入户,也琢磨出一些说东道西的所谓议论。也就是本此,不久之前,我还不自量力,写了一本讲生活之道的书,取名《顺生论》。顺生者,即率性也。严格说,这够不上信仰,因为容纳自欺成分是有意的。但也无妨宽厚一些,称为信仰,因为“安”于自欺,能安,有了实效,也就不愧称为信仰。到此,借宽厚之助,我也算是有了信仰。也就靠有了这个退一步的“率性之谓道”式的信仰,以下的若干节才好写下去。